第77章 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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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进入二月,过了立春,报春的早梅开满了皇城角落。
就连东宫的演武沙场的角落里,也零零落落开了几枝红梅。
姜鸾下午在沙场练拉弓。
文镜在旁边看顾着,偶尔调整一下开弓发力的姿势。
她如今用竹弓竹箭,已经可以稳定地射出七十步了。昨天把红靶挪到了五十步外,竹箭射出,像模像样地射中了靶,她兴奋得练了一下午,差点耽搁了谢澜那边的进学。
“殿下练箭的耐心和手上的准头都是有的。”文镜看到现在,看出点门道,含蓄地点出问题所在,
“下盘不稳。尤其是风大的时候,下盘不稳,会带歪手上发力的准头。”
姜鸾喘息着,把弓箭扔在地上,往旁边的月牙墩子上一坐,拿布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
“你的意思,还是要练马步?”她想起来就浑身疼,“你说话怎么和裴中书一个路子,不愧是他手下带出来的。我就不想扎马步。扎半个时辰我的腿抖一天。”
文镜实话实话,“殿下恕罪,射术并非速成之道,基本功还是要打好。”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外传来东宫禁卫们洪亮的见礼声“小的见过裴中书!”
自打卢四郎进了东宫,裴显有事无事就过来转一圈。
今日在沙场找到了人,理所当然接过文镜的弓马教谕职责,教导起了射术。
他教导起来比文镜不客气多了。
直接把竹弓扔去角落里,挑选了一把软弓。
“抬手。”他站在姜鸾身侧,抬手比划一个高度,“肩用力,手抬高,稳稳地开弓弦,如同怀抱满月。”
他这边说得轻巧,那边姜鸾摇摇晃晃地开弓,木弓吱嘎作响,大冷天的,瓷白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好容易拉开了,裴显还不满意,重复了一遍,“开弓姿势太低。手抬高。”
见姜鸾的手臂半天抬不上去,他站在身侧,二话不说,直接按住她的上手臂和肘弯处,往上一抬。
“哎呀呀呀~”姜鸾差点原地跳脚,直接把软弓扔了,捂着酸痛难忍的手肘,嘶嘶地倒吸气喊疼,“手断了!”
裴显背手站旁边,斜睨过来一眼,虽不说话,眼里明晃晃都是:哪里断了?给我看看。
姜鸾吸着气,把窄袖往上捋,又费劲地捋起夹衣,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指着手肘弯下被捏出来的淤青,
“你拿我的手臂当木棍使?用那么大力,耍棍呢?”
裴显见了明显的淤青,也微微皱了下眉,看了眼自己的手。扶过她的手臂,在淤青处轻柔地揉捏了几下,发散皮下淤血。
始作俑者在旁边,姜鸾当然毫不客气地使唤他,按了足足半刻钟才让他放手。
她这时才想起文镜还在附近,视线搜寻了一圈。
文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退到沙场木门外去了。背着身,守在门边。
姜鸾怀疑地瞥着文镜挺拔的背影,“他察觉出什么了吧?”她低声和裴显商量着,“怎么不来问呢。”
“你要他问什么。”
裴显把她捋起的几层衣袖一层层放好,从地上捡起软弓,递回给姜鸾,“文镜向来很懂事。”
姜鸾又练了一阵箭,手臂酸得实在抬不起来了,坐回去边上,边擦汗边望着文镜守在门外的背影。
她心里有件事很久了,趁着今天相关的人都在,郑重其事地警告。
“已经到二月里了,文镜的冠礼怎么说。我戴了一个月的铁护腕换来的。你可不许食言。”
裴显一颔首,“已经在安排了。”
姜鸾活动了整个下午,脸颊泛起健康红润的血色,鲜妍明媚,落在裴显的眼里,露出欣赏满意的神色。
“其实去年六七月间,臣就和文镜提过一次冠礼。殿下就算不主动替他承担一个月的责罚,不戴那个月的铁护腕,臣也是要按照去年的约定,替文镜加冠的。”
姜鸾:“……”
裴显又轻描淡写加了句,“殿下后来戴着铁护腕过来和臣商量,除夕夜和正月初一不戴。臣本来想说这两天免了,还未来得及说,殿下已经自己主动提议,顺延两天行不行。臣当时就想着,殿下好乖。”
“……”姜鸾气成了河豚。
文镜背着门边守卫,忽然听背后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音,转回身去看,赫然惊见皇太女殿下拿起刚才练箭的竹弓竹箭,对着自家督帅身上就砸。
裴显嘴角噙着笑,坐在沙场边不动,任她乱砸一通出气,把砸过来的竹箭一支支地放回竹筒里。
姜鸾把手边的竹箭都砸完了,还不解气,把人往门外赶。
“出去出去,忙你的政事去。最近怎么这么得空,整天在东宫转悠。政事堂不忙了?”
新年开始,各州府的急事大事雪片般报上朝廷,每天都有新的事要定夺,政事堂当然忙得很。
但裴显自从去年七月底夜里被当街刺杀重伤,他就有三分心思留意在政事之外了。
被文镜连锅端掉的京畿郊外的无名坞堡,主事之人是王相的学生,贺游。
王相早已被惊动。
贺游失踪了半个月,他平日交好的王相一派的官员没有一个出声的,报官的当然更不会有。
直到一月底二月头,才由贺游曾经的同年好友——御前死谏,挨了一顿廷杖差点被打死,从此被贺游刻意疏远的御史台大炮仗,章御史——给捅出来报了失踪。
王相至今按兵不动,没有做出什么反扑的大动作,因为他那边有一件事至今没有查验清楚。
带兵连锅端了京畿坞堡的文镜,曾经是兵马元帅府的人,现在是东宫的人。
王相还未查清楚,文镜究竟奉了哪边的谕令。
老谋深算的狐狸,向来谋定而后动。至关重要的关键没有弄清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动手谋划下一步的。
裴显这边也按兵不动。
所有针对王相的怀疑,除了兵马元帅府里的贺游尸体是真的,其他都是揣测。
他缺乏实证。
太原王氏是四大姓之首,三代出了两任宰辅,王相是朝中百官之首。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势力,不是范阳卢氏能比的。
最关键的一点差别,王氏没有卢氏的污点。
王相是个善谋算的能臣,时常提携后辈,在朝中的声誉卓著。王氏家族约束族人严厉,出仕的王氏族人里,没有一个贪腐军饷的卢望正。
王相本人言谈和蔼,和裴显在朝堂上的关系甚至相当不错。
不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裴显不想和太原王氏直接对上。
但所有的捕风捉影的线索,都逐渐指向王氏。
尤其文镜搜来的强弩,和七月底刺杀他的弓||弩是同一批次的私铸武器。
王相和他算不上政敌,两人并无针锋相对的时刻。如果王氏是七月里那场刺杀的幕后黑手,目的何在?
如果王氏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而是有另一股势力暗中引导他们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京城中哪还有这么一股势力?
裴显这几日在政事堂对着王相寒暄谈笑时,心里始终在沉沉地盘算着。
姜鸾却不等了。
————
文镜从坞堡里搜寻出来的强弩是致命利器,掌管库房的白露想要压进偏殿的箱笼里,姜鸾不让。
她把强弩日日夜夜地放在寝堂大架子床下面。
用的还是和临风殿里那时同样的藉口,“凶器镇宅。”
每晚临睡前,她都会把强弩从床底拖出来,拿在手里摸索一遍,指尖仔细地碰触弩||箭触发的悬刀。
这是单人使用的强弩,但和从前丁翦给她的小巧手||弩绝不类似,弩身宽而大。
如果制造得更大些,下半张可以放在地上,用脚踩住,以腰腿部位的力道发力拉开,就是军中的强弩了。隔着数十丈距离,可以把远处冲锋的对手连人带马牢牢钉在地上。
她手头缴获的这张强弩造得没那么大,架在手臂上使用,也没有把人钉在地上的可怕威力,但构造是相同的,都冲着一击致命的目的。
她轻轻摸索着悬刀。回想着。
京城七月底夏日的寻常夜晚,裴显骑马出宫回府歇息,有人伏击在暗处,在手臂上架起这种强弩,对准长街上策马缓行的裴显,怀着击杀的目的,冲着他的胸膛处扣动了悬刀。
裴显精擅骑术,破空风声袭来的同时,在马上猛地侧身避过,致命弩||箭没有穿透他的胸膛,改而深深地扎进右肩,在他身上留下了这辈子再也消退不了的疤痕。
如果他那夜他太累了,失了警觉,没有避过呢?
如果薛夺没有告诉文镜,文镜没有告诉她,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隐瞒他被刺杀的事,他自己也隐瞒着,肩头的穿透伤在大热天里恶化到了足以致命的程度呢?
重生一世,那么多的事都改变了。那么多人的生死命数也改变了。
那么多人的命数由死转生。她又如何能笃定,上一世被刺杀重伤的人,这一世不会伤重而死?
如果这场致命的刺杀带走了他的命,她在十五岁的大好年华重生回来,见了几面,说了几次话,吵了几次嘴,论下一场莫名其妙的舅甥情分,被她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上一世的三大憾事,又没来得及说给他知道,他就不在人世了。
对着对面的白墙,姜鸾手指发力,扣下了悬刀。
嗡——没有上弩||箭的空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
她把沉重的强弩踢进了床下。
“卢四郎人还没睡下吧?”她扬声吩咐外头,“请他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叮嘱他。”
————
皇城东南边的嘉福门,因为靠近东宫,向来由东宫禁卫自行看守。
半夜,嘉福门从里打开。
一辆外表寻常的马车从门里行驶出去,直奔京城西门。
马车偶尔撞到长街巡值的几队武侯,跟车的几个汉子当众亮出东宫的禁卫腰牌,武侯们诺诺而退。
三更时分,跟车禁卫叫开了西城门,沿着人迹稀少的官道往西北边行驶出几里,停在一处山势嶙峋的荒野山处。
这里是京城城郊出了名的乱葬岗。
半夜行驶而来的车轮滚动声惊起了几只寒鸦,乱葬岗野火磷光点点。
“大半夜的,瘆得慌。”赶车的东宫禁卫把马车停在路边,跟同僚商议着,
“一大片都是乱葬岗,每个坑里都是草席卷的尸体,烂肉一堆,又没个墓碑,谁知道他们卢家人葬在哪处。”
“殿下说留他一条命,扔去乱葬岗,跟他家人放一处自生自灭,我们扔这儿就回吧。”
几个跟车的禁卫全部下车,把车帘子卷起,从马车上抬出一个卷起的草席,往路边一搁,马车走了。
草席没有拿绳索绑住,里头颤动了几下,被人从里面扒开。
卢四郎从裹身的草席里挣扎而出,坐在深夜的乱葬岗山下。
周围都是无名坟堆,土里露出的白骨露出点点磷火,被惊扰的几只寒鸦围绕着他盘旋不退。
深夜被丢弃在荒山,卢四郎什么也没有,身上只穿了件褪了色的旧锦袍。正是他当初从兵马元帅府牢狱里被带出去时穿的那身。
六月卢氏查抄当日,他被囚车带走时,穿的就是这身朱衣锦袍。在牢狱里穿了几个月,鲜妍朱色褪尽了颜色。
如今又穿上了这身,坐在卢氏嫡系全族葬身埋骨的乱葬岗里。
卢四郎望着四周的荒凉山野,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
更深露重,他肩头被露水打湿,一动不动地坐在路边。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辆山野常见的青篷驴车从远处官道出现,停在卢四郎的身边。
京城男子常穿的乌皮靴出现在视野里。
卢四郎坐在路边,隔了许久,才被惊动似的,茫然地抬起了脸。
俯身看他的是一个陌生脸孔的男子,三四十来岁,白面微须,穿了身读书人常穿的墨青襕袍,看起来像是个有些身份的幕僚师爷。
“卢氏四郎,卢凤宜?”那人确认似的唤他。
卢四郎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恍惚了许久,才点点头。
来人盘问他,“东宫皇太女殿下将你要了去,为你专门置办了城外别院,据说对你极喜爱看重,卢四郎,如今你为何却出现在城外的乱葬岗里?”
卢四郎坐在原处,露出空白的神情,似乎这个简单的问题让他思考了很久才能回答。
他木然道,“入了东宫,哪有什么卢四郎。东宫里只有一只名叫玉玉的狸奴。曾经玉玉长得白皙漂亮,和点点长得像,得了殿下的青睐。后来玉玉被人抢出去一个月,山野里晒黑了,饿瘦了,不再漂亮,和点点长得不像了,遭了殿下的嫌弃,就被扔出来了。”
来人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深思着,直起身站在路边,目光扫过卢四郎身上褪色的旧锦袍,把他裹了扔在路边的草席。
分文铜钱没有,大冷天的只给一件单袍子裹身,直接扔到了京城外的乱葬岗,显然是任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虽然在情理之外,匪夷所思,却符合东宫一贯的肆意难测的性子……”来人喃喃地自语着。
片刻后,来人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介绍自己,“我乃卢氏旧友。不忍见昔日旧友家的儿郎落到如此凄凉境遇,卢四郎,你为何不随我去,给自己一条活路。”
卢四郎坐在路边,目光抬起,扫过路边不显露身份的寻常驴车,至今未透露身份来历的‘昔日旧友’。
他回忆起姜鸾昨夜召见他,和他在灯下单刀直入的一番深谈。
“吃点热面,听我说。”她推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菌子面,“我有个想法,需得你出面。但这次会非常的艰难辛苦,远胜于你上个月被人挟持,在山林里日晒雨淋的辛苦。”
姜鸾温声缓语地对他说,“委屈你半夜受冻受惊。此事宜早不宜迟,如果你同意的话,等你吃完这碗面,我就要把你扔出去了。你在城外不要太忧虑,不到天亮时,应该就有人打着‘卢氏旧友’的名头去寻你。”
“当日把你从兵马元帅府里偷出来,在御前讨了你来东宫,并没有和你提前商量,硬塞给了你一条你不喜欢的活路。”
“今夜本宫把你放出城外,你面前就有两条路了。”
“第一条路,按照本宫和你商量的计划行事,事成之后,你回东宫。”
“当然也有第二条路。‘卢氏旧友’站在你面前时,他会带给你第二条路。”
“卢四郎,你大难不死,如今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两条都是生路。你的前路还长,以后往哪条路走,你自己选。”
“我只和你说一句:你不辜负本宫,本宫必不辜负你。你想堂堂正正做个人,我记着。等你回了东宫,我把你卢凤宜的姓名还给你。当然了,最后选哪条路走,还是要看你自己。”
卢四郎衣袖里的手攥紧成拳头。
对着面前‘卢氏旧友’邀他上车的手势,他缓缓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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