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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


姜鸾在一阵莫名的心慌里醒来。

        睡到不知天日,她半睁着朦胧的眼,眼前是帐子里跃动的灯火,醒来还是在夜里。

        视野里出现熟悉的宽阔背影。

        裴显背对着她,坐在小榻边沿。似乎又出去沐浴过了,发尾还是湿的,水滴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他浑不在意地侧坐着,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一份文书,静谧的大帐里时不时地传来卷轴展开的细微摩擦声响。

        “什么时辰了?”姜鸾睡意浓重地问。

        裴显的声音还是寻常那般沉着,“深夜里。刚才报了三更二刻。阿鸾睡醒了?”

        姜鸾是真的累,听说天还没亮,又合拢了眼帘,“还能再睡一会儿。你别走,陪陪我。”

        裴显手里的卷轴又展开些,开始阅读新一段的随笔,镇定地安抚她,“放心,今晚不走。”

        “嗯。”姜鸾满意地睡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浑身一个激灵,直接翻身坐起,罩在肩头的毡毯滑落。

        她拿身子遮挡着灯火,遮盖出大片阴影,手藏在身后,往瓷枕后面伸出摸索。

        ……没了。

        在她前方,背对她坐着的人察觉了她的动作,并未回头,把手里的卷轴慢条斯理收拢起来,    “阿鸾找什么?”

        瓷枕后藏的卷轴没了,姜鸾越摸心越凉,疑心却升起,她坐直了身子,越过前方宽阔的肩头,目光往他手里拿着的卷轴那边瞄。

        清漆榆木卷轴。

        十份文书里有八个是清漆榆木卷轴。

        她的动作带起了毡毯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被察觉。裴显把手里的卷轴文书抬了抬,露出了上头挂着一颗羊脂玉珠标签的红绳。

        “找这个?”

        姜鸾:“……”

        要命的东西落入人手,她索性开始耍赖,往前一扑,扑到宽阔坚实的肩头上,理直气壮地伸手讨要,

        “趁我睡着,偷拿我的东西,我不计较你的失礼了,东西还我!”

        裴显居然轻易地把木卷轴给了她。

        姜鸾松了口气,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扔去瓷枕后头。

        裴显眼角余光瞄着她的动作,等她藏好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

        姜鸾:“……”

        上元夜之后,她趴在床上,写下的当夜随笔的头一句!

        裴显继续不紧不慢地复述卷轴随笔的内容。他的记忆力极强,几十篇随笔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复述起来一个字不差。

        “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愿达成,不亦乐乎。”

        姜鸾:“……”

        复述到这里,裴显的声音顿了顿,问,“后面涂黑了四个字,是哪四个字?”

        姜鸾躺了回去,拿毡毯蒙住了头。装死。

        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裴显自己接下去说,“看前后文的意思,似乎应该是‘死而无憾’。”

        他接下去又念了一段,“似醒非醒,如坠梦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时再试一次,死而无憾。”

        念到这里,点点头,自语道,“前面划掉的四个字,确实应该是‘死而无憾’。涂掉了四个字,又添上后一句,显然是对上元夜的药效不甚满意。因此才有了后来紫宸殿外把我拉去东宫的那次。”

        姜鸾耳朵蒙在毡毯里都听不下去了。

        她索性把驼毛毯一把掀开。

        裴显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侧身坐在床沿。掀开的毛毯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扔去他膝盖上。

        他唇边噙着笑,把毛毯从地上捞起,重新放回小榻边缘,拉起半截盖住了她的腿脚。

        毛毯里探出来的红扑扑的脸颊,星眸里光亮莹然,胸口快速起伏,姜鸾居然气的不轻。

        “不告而取,一声招呼不打就偷看我的随笔!”姜鸾怒冲冲的指责他,“就连二姊来,我跟她说不要看,她都没看!”

        裴显答得理所当然,“可是你并没有跟我说一句不许偷看。”

        姜鸾快被气死了。

        气得胸口发涨,呼吸急促,脸颊嫣红。

        其实倒也不一定全然是生气,里头或许还有一星半点的心虚。

        但她如果不表现出发怒,只要透露一点点的心虚,被他察觉了去……她不知道下面究竟要如何才能收场。

        事实上,她现在已经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了。

        她藏在最深处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卷轴里,被他一个字不拉地通读了全文。

        姜鸾表面上一幅气炸了的河豚模样,抱着毡毯坐在小榻上,视线发飘,脑海里一片空白。

        裴显侧身坐在小榻边,看来一幅平静无澜的神色,心里也是一团乱麻。随笔里记载的内容,和他平日里认定的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需要想想。再想想。

        帐篷里的两个人各想各的,居然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平静。

        足足半刻钟的时间里,谁也没开口。

        最后,还是裴显的一句问话打破了沉寂。

        他缓缓问,“人生必做五十事……”

        姜鸾动了。

        她唰地再次把毛毯掀了,窸窸窣窣地穿衣。

        就寝的单衣外头穿戴好了外裳,走到帐子门帘边,又一下唰的掀开帘子,半山腰的夜风呼啦啦吹进燥热的帐篷,叫来值夜的秋霜。

        “现在就升一盆火,把带出来的那卷玉轴随笔扔火里烧了。”

        她掀起半开的门帘子吩咐下去,“烧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个玉轴,连火盆拿回来给我看。”

        秋霜莫名其妙地领了命,还是立刻去办了。

        裴显:“……”

        帐子里两个人侧坐着,彼此都能看见对方,但都不是光明正大地瞧,而是拿眼风彼此互瞄着。一个低头思索,一个眼神发飘。维持了很久的安静,谁也没开口说话。

        鸦雀无声的诡异安静气氛里,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两人的视线同时抬起,眼看着秋霜掀帘子进来,带进来一个火盆,里头的细绢灰烬,还有光秃秃烧剩下的玉轴。

        写在玉轴绢书里的人生必做五十事,比随笔卷轴还要命,牵扯到重生鬼神之事,必须毁尸灭迹。

        姜鸾遗憾地看了眼火盆。

        她本来想叫秋霜端来一盆火,好连帐子里那卷要命的随笔都烧个干净。没想到端过来的是个熄了火的盆……

        秋霜飞快地瞄了眼帐子里的情形,还算稳妥,轻声回禀,

        “入夜后快马来了一位京城使者,说是传达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被我们以殿下睡了的理由拦了。现在人侯在山脚。殿下起身了的话,可要召人问问?”

        姜鸾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叫使者候着。等我沐浴,下山见他。”

        帐子里四目相对的气氛实在太尴尬,她快待不下去了。

        这时候送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哪怕不是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而是二姊托人送来一束野草,她也要坚持亲自出去把野草给收了。

        裴显起身,“臣在外头等殿下沐浴完毕,护送殿下下山。”

        姜鸾立刻拒绝,“你不必送我。我这里有文镜。回去歇着吧。”

        裴显平静却不容拒绝地坚持,“由臣护送殿下下山。等召见完了京城使者,护送归来的路途上,臣正好还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

        姜鸾坐在小榻边,视线飘去旁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秋霜眼瞧着两人之前的相处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谨慎地帮了一句,“四百里急令传过来的,应该是大事。今夜殿下只怕不得空。裴中书不如明日再来?”

        裴显到此时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

        本来还不敢相信,言语试探了几句,姜鸾的反应却证实了他的猜想。

        她心虚,慌张,顾左右而言他,她的视线看天看地,却压根不敢看他。

        他的眼角余光始终追随着她的动静,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越看越笃定自己的猜想。

        如果说今天被召入帐子之前,他心里处处都是燎原毒火,他按捺着心底就要升腾而出的毒,硬生生把自己烧成赤地千里。

        意外打开那卷随笔之后,仿佛囤积江海的甘霖从天而降,不止熄灭了他心底的漫天毒火,滋润了干涸赤地,他简直要陶陶然醉倒在甜美的甘霖里了。

        他有的是耐心,不想把人逼到角落里。

        他还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在夜色里独自反刍,仔细地回味这份意外天降的甘美。

        他并未再坚持下去,主动退了一步。

        裴显起身留下一句,“那臣明日再来。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告辞离去。

        姜鸾这顿沐浴洗了足足半个时辰。

        坐在木桶里发呆,大脑始终是全然的一片空白,既想不到后面再见面时如何理智寻常地说话,又想不到以后该用什么语气和他说话,当然更不可能想出合理的解释那卷随笔。

        哗啦一声,她索性整个人都沉入木桶水底,任凭清澈水光淹没了头颈。

        她在水里睁开眼,对着光影变幻的头顶,满脑子都是:

        “活不下去了,索性死了吧。就像前世那样,直接两眼一闭,就不用对他解释了。”

        又是哗啦一声,她从木桶里站起身。

        她这一世和前世大不同了,人世间那么多放不下的牵挂,不行,她得活得好好的。

        不就是记录着心事的随笔卷轴被他从头到尾地通读了,隐藏在最深处的小心思被他当面撞破了。

        多大的事。

        再大能大的过四百里加急的政事吗。

        只要她不往下想,她就能把今夜帐子里发生过的事当做不存在。

        沐浴出来,她穿戴整齐,发尾擦干,梳洗装扮完毕,又是一副万事不愁的笃定模样,在文镜的护卫下坐进金辂车,连夜赶去山脚处大营。

        大闻朝疆域辽阔,遇到了不得的大事,需要急速通报朝廷时,驿站采用二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三档脚程传递消息。

        六百里加急是可以跑死马的程度了。

        这次四百里加急从京城传递来的消息,果然是大事。

        京城来使在山脚下急得半死,凌晨时分终于见了姜鸾,倒头便拜倒。

        “突厥送来国书,边关局势或不稳!招魂仪式已经完成,还请皇太女殿下立刻下令,召返裴中书回京统领京畿防务,召返谢大将军的五万腾龙军原路回程!”

        ——

        姜鸾凌晨时分亲自去了隔壁山脚下的腾龙军扎营地。

        五万兵马早早地起身,整装待发,只等军令下来,立刻拔营回辽东。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谢征的大帐却至今没动静。

        麾下将军们过来了两次,体谅自家主帅的状况,并无人催促。

        新婚燕尔,新娶的公主如此温柔美貌,简直是九天之上的仙子,招魂仪式又结束了。

        谢大将军早上起迟了点,有什么打紧呢。

        但大帐里的景象,却和那些荤素不忌的兵痞子将领们臆测的不大一样。

        昏暗的油灯映照下,姜双鹭陷在噩梦中挣扎。

        眼前风雪茫茫,风吹沙地,斗大的砂石在呼啸蛮风中满地滚动,是她极为陌生、从未去过的所在。

        太行山下的野地,在她看来,已经够荒凉的了。

        她梦中的这处贫瘠土地,却比太行山下的战场还要荒凉百倍。

        仿佛有人紧紧地勒住她的脖子,她在噩梦中喘不过气,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困难地喘息着。

        一滴泪珠从紧闭的眼角滚落。

        谢征已经起了身,穿戴完毕,正要轻手轻脚地出帐,忽然察觉新婚爱妻在梦中喘息的不寻常,猛地一步跨过床边,“阿鹭?阿鹭!”

        姜双鹭在梦里泪流了满脸。

        “不……”她在梦里绝望地喃喃道,“不……”

        她再度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无休无止的噩梦里,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面前晃动的一张张都是陌生而模糊的脸孔,她环顾四周,处处只觉得陌生可怖,她熟识的亲信,家人,宫殿,什么都不见了。

        入眼的只有白茫茫的大雪。

        还有脖颈间难以言喻的窒息痛楚。

        “啊!”她尖叫着从窒息的噩梦里清醒过来,冷汗浸透了背后单衣,她颤抖着抱住身前魁梧宽厚的肩膀,面庞带着惊惶的泪,埋进结实的肩头,“思行,思行。”

        谢征紧紧地抱住她,“别怕,阿鹭,别怕。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他低声安抚许久,姜双鹭的颤抖才渐渐消失了。

        谢征谨慎地开口询问,“阿鹭,刚才你梦到什么了?”

        “雪。”姜双鹭喃喃地道,“好大的雪。”

        “雪?”谢征皱眉,“什么样的大雪,在何处?”

        姜双鹭从濒死的惊慌和恐惧里恢复过来,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擦拭掉了泪痕。

        她趴在谢征的怀里,试着回忆刚才的噩梦,描述给他听。想了半日,却惊讶地发现,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姜鸾的马车就在这时行驶进了腾龙军的驻军地。

        ‘你们大将军呢?’她开门见山地说,“京城四百里加急快报,回不去辽东了。准备返程回京吧。”

        ——————

        太行山八百里距离,去时走了半个月。

        回来时车马加快疾行,只用了七日就回程。

        姜鸾起先还坐马车,被崎岖山道颠簸得不行,一天吐了两遍,索性出来骑马。

        她坚持要在盘山道上骑马,惊坏了东宫禁卫,文镜苦劝不动她,求到了裴显面前,想求自家主帅劝阻姜鸾。

        裴显没有劝姜鸾,反而劝了文镜。

        “身为东宫皇太女,以后遇到急事的时候不会少。如今虽然急着赶路,周围并无强敌窥伺,路上练练骑术没什么大问题。叫她慢些骑行,在旁边仔细看顾就好。”

        姜鸾第二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纵马上了山道,文镜在一边看顾着,裴显在另一边亲自护卫她。

        遇到了一边山壁一边悬崖的盘山道,文镜在前头开道,姜鸾的坐骑靠着山壁那边前行,裴显的坐骑在靠近悬崖的那边缓行护卫。

        战马健壮的马蹄偶尔踩到一块悬崖边的碎石,骨碌碌地滚落下去,激起大片回响。悬崖下就是深谷,一旦失足跌下去,神仙也救不回来。

        “殿下骑马慢些。”

        东宫禁卫们瞧着主帅的坐骑涉险,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裴显还能从容不迫地开玩笑,

        “若是山道上惊了马,直接横撞到了臣的马头,骑术再好也无用,臣就只能以此身殉国了。”

        姜鸾听在耳里,轻哼了声。

        嘴里没多说什么,手里把缰绳在手掌里牢牢缠了几道抓牢,山路转弯时格外小心仔细。

        安然无恙地骑行了半天的山道,文镜眼瞧着姜鸾虽然看起来身形羸弱,不像是能长时间骑快马的,但骑术功底扎实,纵马缓行应该是没有问题。东宫禁卫们绷紧的心总算松懈下来。

        裴显又若无其事地开了句玩笑,“感谢殿下对臣的体恤,一路紧贴着山壁走,把中道让给臣的马,刚才那段狭窄的山道已经安然通过了。眼下这段路三匹马并行也能通过,臣想摔下去都不太容易,殿下别怕,还是往山路中间来点吧。”

        姜鸾瞧出来这人逗她的坏心思了。

        她把马匹往中间拨转了几步,贴着裴显的军马走。

        “过来太行山时,一路缓行,路上走了十多天,却始终见不着裴中书的面。人不知躲哪儿去了。”

        她不冷不热地说,“怎的回程时仓促急忙的,裴中书倒是每天都露脸,跟前跟后的了。同样的路程,前后判若两人呀。”

        裴显从容应答,“同样的路程,不同的心境。当然判若两人。”

        前后都是禁卫,文镜就在前头五步外开路护送,山道上还回音,说什么话都能嗡嗡地回响好一阵。

        姜鸾故意挑衅地问他,“什么不同的心境,裴中书展开说说看?”

        裴显沉吟着,“这个么……”

        前头开道的文镜蓦然催动缰绳,默默地往前奔出了十来步。

        姜鸾瞅着前头的动静,故意喊,“文镜。”

        前头的文镜猛地一拉缰绳,原地转了个弯,又奔回来,“殿下有何吩咐。”

        “喊你一声试试看。”姜鸾随意地摆摆手,让他回去,

        “现在知道了。隔了十来步,我这儿说句话,你在前头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何必躲那么远避嫌呢。裴中书敢当众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文镜:“……”

        文镜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旁边的自家主帅。

        裴显安然对他说,“殿下说得有理。你照常在前头护卫开道就是,不必管我们在后面说什么。”

        文镜神色纠结地去了。

        “来,说嘛。”姜鸾催促裴显,“把来回路上不同的心境,好好地当众说一说。”

        裴显淡笑,果然当众开口说道,“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

        姜鸾:“……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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