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雨声比绣娘的针脚还要细密。

        从天上洋洋洒洒地淋下来，并不闷重，像一幅带着带着坠感的春纱。

        雨中的含元群山，被秋气镀上一层湿濛濛的金红。

        山麓稀疏地布着几点人家，是散修在此结庐。山腰往上，则都淹没在滚滚云涛中，肉眼凡胎，非登山无以见其貌。

        玉都仙门云集，素有仙人地界、小仙界之称，而含元山脉，正是玉都灵气最浓郁的几个地方之一，太上书院，便是坐落此中。

        而今十五日期满，寒河如约接走了裴家的小公子裴济楚，赴太上书院求学。

        若是打着伞，缘着一行蜿蜒的青石径道，拾阶而上，那当真是两袖仙风，一身是诗了。

        然而神尊做事，一向讲求效率，上山也必是干脆果决。信手凭空几下，画了个传送的法诀，一瞬间就到了太上书院最西侧的小院。

        更不必张伞，不曾有滴水沾衣。

        看得被带上山的裴济楚瞠目结舌，这样迅悍的行动之法，明明应该有蹭蹭的风擦着耳朵飞过，可是仰仗神尊的一缕神力，他几乎毫发无动。

        “以后，我也可以这么厉害吗？”裴济楚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是换命的后遗之症。

        神尊没有回答。

        两人甫一下地，主屋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从屋子里，钻出来一股神神道道、欲说还休的酒香。

        门内散漫的青袍雅士，端杯一笑，转过头来。

        寒河早前曾传音于他，他对今日远方的来客有备不怪。

        可他口中发出的那道天生懒漫多情的人声，却还是比酒味更呛人几分：“大名鼎鼎的神尊，果真无事不登门。一登门，就给小爷送个大麻烦，啧啧，能者必多劳啊。”

        谁能想到，太上书院最风流倜傥的先生，一见到神尊，骨子里的三分风流，就愣是演变成了十足的流里流气。

        放雪先生看向两人。一人听如未听，神情自若；一人却羞窘得恨不得立刻掘地藏身一般，直直抱拳作揖，脸都要躬到地底下了！

        弯那么低，谁看的到他那满面歉色？

        “是晚辈给大家添麻烦了。”这一说，他慌张促迫更甚。

        ……

        道歉的自然是裴济楚。

        自从裴济楚知道仙人救了自己性命之后，坚决无畏地要踏上仙人指明的修行之道。

        儿行千里，只可怜了老母亲那一掬忧心的眼泪。

        不过裴母也并非不明事理，她晓得，让小儿子去修行，才是保全他自己，也保全裴家的办法。

        放雪无意中扮了个吓小孩的黑脸，挥挥手，就召了个书院中理事的机灵弟子，让他赶紧将人带下去登名造册。

        裴济楚一边跟着未来师兄走，一边一步三回头地想揣摩恩人眼色。到底伴着师兄滔滔灌送的介绍声，一路渐行渐远了。

        走远前什么眼色也没看出来，因为神尊的表情，可以说是没有一点波澜。

        见人被领走，神尊也不准备进屋叙旧，只是同放雪先生点头致意，人送到了就要离开。

        放雪哪里肯依从，忙把半杯子酒砰然置案，离开黏在他身上半日的逍遥椅。

        大步流星地追了两下：“寒河——”

        神尊淡然回头：“你有事？”

        他倚门抱臂，调侃道：“你一个闲散神尊，急着去投胎呢？”

        神尊立身未动，他便继续喋喋：”你只是生在六界之外，又没规定你必须活在六界之外，该吃吃，该喝喝，别一天天的不沾点人气。”

        寒河：“……”

        继诸神寂灭后，仙界又陨落，现世还能称得上真正的神仙的，其实也就只剩两位。

        至于凡间所信拜的仙人，大多不过是得道的修士。

        这两位，一神一仙，便是神尊寒河，和太上书院的开院鼻祖，以及镇院之宝，放雪先生。

        放雪深以为，如果他再不出面劝说一下神尊大人，那恐怕没人有那个胆子。

        见神尊泥古不化，放雪麻溜地拎起案头那个金雕玉琢、极尽装点门面的酒壶出来，献宝似的晃了晃：“我酿了坛酒，取名仙人醉，你要不要试试？”

        他拍拍半满的壶肚，狡黠地抬颌一笑：“这若是神尊也醉了，岂不可以上升一个品次，改叫神尊醉了。”

        寒河并不是惜字如金之人，但比起说废话的本事，确实远逊于这位旧友。

        当惯了先生，说教起来，也总念经作法似的。

        为防止旧友再念经作法，他应声道：“一月。”

        放雪疑惑：“哈？”

        “你从前不是说，若我无事，不如来此，指点你书院中弟子修行。”寒河道，“我可以留在太行书院，一月为限。”

        这下子，放雪先生揣着酒壶，盯着寒河好是转了两圈，直要反复确认眼前是不是神尊本人。

        什么情况，莫非太久不见，转性了？

        他这才近身观察到那一滴鲜艳欲流的红色，后知后觉狐疑起来：“等等，你眉间是怎么回事？”

        隔水烘蒸四时灵花仙草，提取甘露灵汁，再灌入草头秋露、破冻春泉，封坛百日，以独门工法酿制，是为仙人醉。

        放雪为寒河安排好院子，又留下了一壶仙人醉。

        在酿酒一道上，放雪确实本事不虚。

        陶陶然几杯下肚，寒河耳边来回荡动的，是之前自放雪快速张合的嘴皮中发出的聒响：“咒狐一族身负强大的咒术，神人妖鬼都忌惮，恨不得灭族而后快，要不是你执意要救月娘，她哪能活下来，要我说，这叫——恩、将、仇、报。”

        他说：“明明这万年来她都只当自己是只普通九尾红狐，怎么临了还是无师自通、诅咒起人来了？如今倒好，天地间最后一只咒狐还是死了，啧啧。”

        那话间，不无为老友的命途感叹的意思，偏又有些台下观好戏的悠然：“说起来，你若直接杀她，也算了结因果，她必定没时间下咒，你想放过她，反要替她担罪孽，于是中了她的诅咒。什么都没逃过天道啊。”

        红狐。

        寒河的指尖摩挲过眉心，摸不出什么凹凸起伏，但这一点红色的存在感，始终抹之不去。

        狐血非到应咒之时、不碰应咒之物，不该显色。况是受他的压制，为何还会有这一点红？

        抑下不想，空然一望时，便见秋景正在好处。而更远些的门口，太上书院的弟子似乎也十分好客，啾啾喳喳。

        书院闲置的院子多，随便打扫一个出来，就是烟霞紫气，水木楼台，给神尊备下的，自不会差。

        此时竹馆青屏，十二扇门都洞开着，雨风高爽。

        至于院门外的那些弟子，则多是消息灵通，慕名而来的。

        他们听说神尊不仅来了书院，还住下了，正鬼鬼祟祟地挤在月洞门外的两边，向里头窥看，可谁也不敢真的跨半只脚进去。

        这般你推我搡，院墙上青翠的爬山藤都被蹭下了好几片新叶子。

        神尊呢，便也佐着这些鲜活葱茏的少年修士的声音，在一折屏山后，悠惬自饮。

        酒到半醺，自有一种不同于穿云驭气的飘飘然。这还是万年，甚至十万年来的头一遭。

        他眯着眼，神识松放，又想起放雪聒噪的规劝，什么“活得人样”、“沾点人气”，也就放任自己，一杯复一杯，昏然入睡了。

        这时，他体内的小世界内。

        朱砂痣精本精孟香绵，刚好从一场大梦中苏转过来。

        一望无垠的黑暗，寂静到天底下只有自身的响动，连日升日落、晨昏更替，甚至最基本的环境音都消失了，这要是放在从前，告诉她要这样呆上几日，别说几日，就是一日，她可能都会发疯。

        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在这样的小空间内熟熟睡去。

        只是睡着之前，她分明坐成了一个滚圆的虾球，闷头在两膝上，抱着自己，武装成最有安全感的姿势。

        醒来却变成了一副教科书式的打坐入定的样子，一杆脊骨笔挺，整个背简直能从上到下连一道直线，可以去拍背背佳的广告了？

        就像是冥冥之中，存在什么无形的牵引。

        却不知道这一波是不是有效打坐，会否真的像书里写的那样，有灵气运转过她体内的小周天？

        回忆起梦中，梦中她变成了一只小狐狸，抖动着火红的皮毛，对着一条山林里的水涧，美滋滋地照影赏看。

        涧水透净，最浅薄的地方只是凉碗里的冰粉似的一层，小狐狸试探着把前脚踩进去，噗地一下，才溅迸开一个没什么气势的、清荡荡的水花，踏上了几块黑白相杂的圆滑鹅卵石。梦就醒了。

        孟香绵睁开眼，此时望不到头的黑色上，隐约附着丝缕错缠的红，看起来就好像是强光下闭目时分，还能看到的眼皮子的那一层血脉。

        她蹑手蹑脚地向那里走去——

        于此同时，随着孟香绵的动作。小空间外的寒河，眉心开始温吞地发着热。所有的热，都被圈在那一小点上。

        忽然，滚烫的一下，他看到灿烂的天花在天心噼啪绽开，有一瓣火星子劈头烫下。

        有什么东西，终于出来了。

        他感受到，一如破壳的雏莺、敷荣的菡萏、抽生的柳芽，那样蓬勃而强烈的生机。

        就像是——诅咒活过来了一样。

        孟香绵也没想到会猛地跌了出来。

        举头四顾，她最先发现的就是身后梨花小案前，支着头，看起来不知道是醉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的神尊。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他又和书里描述的太像：穿一身从头到脚的黑衣，以一支玄玉簪束发，肤色冷白，好似山雪。

        才让她一下子就能确定，眼前人必是神尊。

        反观自己，身上还穿着复古风的亚麻色风衣，黑色过膝三公分的短裙，本来配了双牛皮小高跟，回家之后就换成了大一个型号的棉拖鞋。放在这个世界，大约就是奇装异服，行为艺术吧？

        顾不上欣赏书中最得自己偏爱的神尊大人，好不容易出来，她必须立刻、马上想办法逃走，否则被神尊发现她这样的异物，还不得立马动手抹杀了？

        但逃走之前，是不是需要改扮得稍微正常一些，否则下了山招摇打眼，不好逃匿啊。

        孟香绵打量了一下内设，感慨仙家居所精贵的同时，发现了两叠衣物——用托盘盛着，整齐大方地摆在书台一盏橘灯旁，供人取拿。

        不问自取谓之偷，但问了再取，可能会没命。

        孟香绵冲着神尊象征性地鞠了个躬，说了声抱歉，就对神尊闲置的衣物下手了。

        反复确认神尊暂时真的不省人事，她关上门，躲到靠里一些，背身面壁，抖擞抖擞那一叠黑袍黑带，便轻轻褪去身上的大衣、再是杏红的羊绒衫。

        殊不知，寒河早在眉间异动的时候，就恢复了清明。

        无须耗费一毫半厘的神识去探知，他也知道屋中有人。

        原本好整以暇，只候看那人意欲何为。但现下衣料的窸窸窣窣声，实在让人不解。

        他撑着半边清俊无俦的脸，缓缓揭开一对冷泉冻水似的眼目。

        就看到不远处，猝不及防的秀窄小腰身，光洁的背部。

        曾经那些女妖妄想勾他的时候，没少搔首弄姿，媚态媚气地往他身上黏，神尊视同死物。

        可现在，明明是一段柔和细腻的白，却像是掌中随时就会化去的脆弱香雪，却冲撞得神尊猛然合眼。

        这又是何方妖孽？

        神尊喉头一滚。

        还好，他还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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