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寒河没有错过孟香绵的表情变化。

        她刚转过来的时候笑得那叫轻甜，发现来者不是程叟，而是他之后，这笑就一瞬间僵固了，就像是骤然入了凛冬的雨水，冻成了雪霰子，硬邦邦地拍在他的脸上。

        明明对她有求必应，明明她也得了他不少好处，明明他说过不会伤她，怎么就那么不待见他？

        手中的鱼篓突然不香了。

        他是否应该转身就走，才好顺了她的意？

        可前面几只滚圆的猫闻食而动，一个个娇嗓大开，招朋拉友。很快便又有几只小野猫撒开蹄子跑来，聚在一处千啼万唤。

        只碍着他的威压，哪只都不敢真的缠磨上来。

        寒河只能面如纸色，又冷又白地，越过孟香绵，把鱼篓往地上一横，这些猫咪们的爪子再往篓子中一掏，草坡就成了一块巨大的砧板，不论肥鱼瘦肉，都要在砧板上任人“大刀阔斧”地宰割，很快便瓜分见底了。

        既说喂鱼，喂了鱼，这下总该没什么不走的理由了。可他仍旧纹丝未动，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就在此时，孟香绵看着猫咪一边发出呼噜声一边进食，忽然想到：“其实我听说，小猫吃生食并不太好。若是将鱼用高压锅蒸的浑烂，连鱼刺都酥化了，那才好呢。”

        寒河的眉眼这才有一些松动，既然是她主动同他搭话，那他顺势垂问一下，也不算是讨嫌？至于什么是高压锅，他不懂，听过则过便是。

        寒河道：“听闻你欲拜入程教习门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孟香绵蹲身把脸埋的低，摸了摸脚边小猫油光水滑的皮毛：“连神尊都知道了？”

        猫咪被惊扰，脊背一抖，很快又平静下来。

        瞧瞧，猫咪多容易养熟，也知道好歹。

        寒河一撩玄袍，席地一坐，身与她齐。转头道：“为何选择程叟？”

        程叟有鲲鹏血脉，千里只在一刹那。

        可此事向不外传，寻常修士那一点浅浅的能力，又岂能洞穿此人真身？

        在一般学子眼中，那不过是个不务正业的糟老头子。

        他盯着近处那块草面的眼色，一时锐利如鹰。

        孟香绵开始揪草皮了，拔秃了几根行将就木的衰草，她选程叟当然是因为他的隐藏身份，可这又怎么能告诉他呢。

        寒河收起眼中的锋芒，投目过来。不枉她绞尽脑汁，两指轻轻转玩着一根断草，已急速编好了理由，便也冲他一笑：“因为程教习也同我一样喜欢猫！同是爱猫人士，看了亲切。”

        借口拙劣，也不是第一回了。

        她感觉到，她的脸是热的。

        他看得出，她的脸涨红了。

        寒河早知道，她是个小骗子。于是他点点头，也熟练地假装信了，不再过问。两人居然就此相安无事。

        ……

        其实连日来宋缘音不在，孟香绵对寝舍多了一种奇怪的抗拒。

        宋缘音若果真有什么闪失，那固然也和寝舍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可孟香绵总觉得，这该是两个人的寝舍。

        况且，她本来是书外人，对这台戏怎么唱该是一清二楚，如果连这样都救不了想救的人，那她穿的算哪门子书？

        如此煽情的想法缭绕盘桓，孟香绵愁声一叹，还是一下学就只身赴了花海。

        她跳跃扑腾、运气散气，活像一条不得志的海蛟，渴盼飞龙在天的蜕变。

        尝试的间隙，她也想了些有的没的，比如，她估摸着，明日或许可以匀出一些精力，给神尊再做一道牛乳千层送去。

        甜食不好克化，吃一两日，再隔上三五日，便最适宜不过了。

        今日，她还在储物镯中，装了一袋晒干了的青鱼干。

        照例默念滚瓜烂熟的口诀一百次，起飞失败一百次，孟香绵给自己定的指标就到了。

        她抻了个懒腰，顿觉浑身筋舒骨展，或许也不算白费力气。

        走到树下，猫还没来，也许正猫猫祟祟地猫身在矮丛中，孟香绵捏了一条青鱼干，腥气冲鼻。

        她一边晃鱼干，一边模拟着猫叫声，试图将蛰伏着的小东西们勾引出来。

        正三短一长地“喵”在兴头上，身后却乍有落地的声音。脚步踏实有力，不疾不徐。

        孟香绵那几句媚气的猫叫登时就蔫了，有头没尾，尾声咽了个干净。

        她那东西不定、四处张望的身子，也规规矩矩，不敢动弹了。毕竟，若叫神尊看见，像什么样子。

        可身后人一出声：“你傻站着干什么呢？”

        这沙哑粗粝的嗓子，竟然是程叟！

        怪了，她近日必定五感有所退步。

        不管如何，孟香绵卡住的手脚一下子灵捷了起来，她转过头，果然，小老儿弯腰驼背，褐色衫子朴实无华，那张脸，当真是生的眼善眉和啊。

        孟香绵凑上去，却见他是赤手来，便觉奇了：“程教习今日怎么没带猫食，难道是未卜先知，晓得学生带了鱼干？”

        程叟当即虚空中一抓，端来了个盘子。孟香绵瞧见，上头竟然是蒸烂了的鱼肉……

        青鱼干没勾出猫来，这盘汁饱水满的烂熟的鱼肉却初初一露面，就引来了四五只小猫捧场。

        程叟将盘子置地，那几只猫见他没让身走开，竟然不敢上来。

        程叟这才挪远了一些：“老朽听神尊说，你在养猫方面颇有见地。——猫要吃熟的？”

        孟香绵这才回魂！原来是神尊告知了程叟。她就说，怎么她日前才说猫吃熟肉较好，程教习就换掉了那一篓子生鱼？

        孟香绵道：“学生也是偶然得知。程教习这鱼肉蒸了多久？若是够久，即便没有去骨去刺，也能杜绝这些小家伙吃的太急，卡了嗓子眼的危险。”

        程叟如有所思，迷了眯眼：“够烂了。”

        孟香绵哦了一声，将青鱼干塞回玉镯。

        就见程叟皱着眉，看着她的手腕上那只储物的镯子。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这只镯子纹花篆符，精妙不俗，才会留意。

        没等她问，程叟破天荒开口：“既同为爱猫中人，你想择我为专责教习，倒也可以。”

        孟香绵差点要晕晕乎乎了，好事怎么就这么垂眷上了自己！她赶忙欣喜地一拜：“多谢教习！”

        “学生定然奋发图强，自强不息！”

        一定是神尊替她美言的缘故罢？明日那牛乳千层，她要多叠几层粉皮才好！

        那边猫儿自顾吃鱼，孟香绵同程叟走到花海之心。

        就在片刻前——

        程叟道：“我见你总来此用功。近日是在练什么？”

        孟香绵也没想到，话题轻轻松松，毫不做作地，就来到了“飞行”这件事上。她在练的，不就是程叟的拿手好戏、看家本领么。当真与她所求所图，不谋而合啊！

        当下她就有一说一，有十说十，表达了自己对速度与激情的千般渴望，心向往之。

        程叟虽不愿为人师，但一旦松了口，那也是行业楷模，岗位典范，刻下就表示，要指点她的此道修行。

        于是孟香绵打足了鸡血。一到花坡之上，就默背口诀，心念微动，灵力盈身。只觉就要化一梭春燕，背上载的是风，手边摸的是云了。

        可实际上，现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许是她脚下的草土太黏糊，硬沾着她的脚，这才飞不起来罢？

        程教习倒没什么很铁不成钢，恨榆木做了脑袋的失望，只道：“清气轻身，才能起之如风。”

        对于这番良言，孟香绵完完整整听进耳朵，点头如捣蒜，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有一丝古怪。

        “力分两股，一力上冲，一力借下。”程教习继续指点道。

        孟香绵忽然反应过来，就连人的声音容貌拟假为真都不足为奇，可人的姿态、语气却往往有固定的习惯！

        而程教习今日，不但步态不似平日，说话也文绉绉的。莫非他正经上课，竟就和换了一副脸孔似的？

        ……

        晚间起了雨，孟香绵终是赶在雨脚及地前，迈进了寝舍的门。

        今日虽然仍旧飞天未果，但她总觉得只欠那么临门一下了。

        若那会儿她足够心无旁骛，就该已经直上长天了吧！

        只是，偏偏程教习每说到什么机窍要领，她总会想到神尊。

        于是一会儿用心能专，一会儿却又不行，总觉得对她耳提面命的，正是神尊本人，整个精神都像一抔散散的沙子，拢到一起，又四流而去。

        她引亮长明，琉璃罩子中闪出一片灯晕。

        不再多想。

        程教习同她约定，虽然她可以明面上就登记上他的名字作为专责教习，但关于给她开小灶，传授飞行心得之事，需密不外告，免得更多人有样学样，上门纠烦。且他表示，自己虽有心得，但并不专业。

        这是怕掉了马甲吧！

        她不能瞎想，不能辜负了寒河舍下老脸为她要来的机会，也不能辜负教习的难得破例。

        孟香绵将寒河给她的那枚遁身的符牌放在案角，从扑了灰的箱子中救出一张空白的符纸，和一盒朱砂。

        这是宋缘音离开前支援她的。

        宋缘音当年也想过画符，但最后没学成。白浪费了用好几个灵石兴致勃勃搬回来的一箱子家伙。

        原以为，终是花出去的银子造出去的孽，没的让这些宝贝明珠生尘了。

        却不想，未来室友孟香绵同学竟正好准备专攻符师方向，她当即宣布，她的宝贝就交给她传承了！

        孟香绵吹掉浮在面上的薄灰，黄纸金箔，只待填涂。又打开一枚凝象珠，和着温吞断续的雨声，览看着那些繁美的丹书符画。

        所谓“召神劾鬼、镇魔降妖”，符非死形，千万变化，都在一点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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