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哄小祖宗

穆时推开房间的后窗看着她摸到熟悉的树干，听着熟悉的风吹树叶的声音，然后慢慢沿着树干坐下去。

        但这一次她坐得端端正正，没有露出一点狼狈，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是真被那小丫头吓了一跳，平日里除了母妃不会有谁不经允许地靠近她。

        加上此时处境危险，她难免对陌生人敏感排斥，不过这个小丫头……

        她眼中划过冷意，不动声色，心想此时穆时肯定觉得她很麻烦。

        当然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最好的结果就是穆时觉得不耐，然后丢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开，她就可以去望星台了。

        对于柳韶而言，望星台是比皇宫更安全也更熟悉的地方。

        ……

        此时房间里一片安静。

        “公……公子。”还坐在地上的小丫头不知道穆时在看什么，忍着害怕打破了这片安静。

        穆时皱了皱眉头，偏头冷冷地看着她。

        小丫头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惊惧。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被推倒的人是她，穆时却似乎对她有点不满意了。

        明明她是他才带回来的。

        而且那个女人……

        长相精致却不够艳丽，是个瞎子，脾气还不好，眼前人给她准备那么好的食物她却是那样的态度，辜负他的好意。

        “你走吧。”

        穆时将被摆开的食盒收起来，免得食物过快冷去，那就真糟蹋了。

        这京城如今想找比天然居厨子还要好的厨子不容易。

        他可不想让柳韶绝食给他看。

        “公子，公子。”小丫头慌慌张张爬起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她本来就是被主人家抛下的婢子，身无分文，如果此时再被赶走，就真的要无家可归了。

        穆时没有跟她废话，直接把院门打开，看着那小丫头，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找你来是照顾她的，既然她不喜欢你，我也没那么多心思再带一个人。”穆时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看着这个小丫头。

        小丫头心慌意乱，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如果不主动走出去就会被他扔出去。

        她不由带上了哭腔，“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以后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我找你就是因为不想再给一次机会。”穆时不为所动。

        要是能给机会，他找一个本就是在大户人家当丫鬟的人做什么。

        小丫头听到这句话，顿时脸色惨白，知道说不通了，于是她跪在穆时面前，“公子，公子你是个好心人，我留不下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说着，她的眼泪忽然掉落下来，显得楚楚可怜，“给我一点银两，或者吃的，一点就行。”

        她这样孤身一人，如果什么都没有，一定会饿死的！

        穆时神情冷淡，压着不耐，像没听见一样，“你还是不走吗？”

        不走他就只能自己动手清理了。

        后院那边还有个祖宗要哄，他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小丫头知道这是彻底没了希望，恋恋不舍地慢慢挪到门外。

        她两只脚都刚迈了出去时，还未反应过来，那门已经被合上了。

        穆时根本没有多放一点注意力在那小丫头身上，径直往后院走去。

        此时柳韶仍然坐在树下，一动不动。

        不怪她能装睡一晚上，她似乎还挺习惯这种状态的。

        穆时再次蹲在她面前，这一次没有冒然碰她。

        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听到这话，柳韶抬起头来，嘴角笑意讥诮，“呀，被我这个瞎子吓跑了？”

        从动静上来说，她当然知道自己是把人推倒了的。

        穆时心里无奈，伸手扶她起身，没有因为她的阴阳怪气生气，“是我赶走了，现在可以用膳了吗？”

        “我不用膳又不是因为她！”柳韶皱了皱眉头，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似乎犹豫，“就直接赶走了？”

        不是才怪。

        不过穆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心软了？”

        “谁心软了！”柳韶冷笑，“我讨厌她！”她只是在想穆时有没有心软，给那小丫头银钱。

        她讨厌一切可能带给她危险的人，包括穆时。

        只不过对穆时，她暂时没有办法反抗，所以只能不动声色地远离以及试探地降低他对她的底线。

        “她是大户人家的粗使丫鬟。”穆时踢开路上的枯枝烂叶，牵着柳韶往前走，“你这样的，能把人推动就不错了。”

        而且她下意识推出去时明显又反应过来收了力。

        怎么可能真的把人推倒。

        柳韶脚步一顿，有些意外穆时能看出来，毕竟男人似乎对这些并不敏锐。

        但她很快脚步如常，似乎不满，“你是说她欺负我？”

        “谁欺负谁？”

        虽说那小丫头不知为什么要示弱，但毕竟没什么用，被推倒的人是她，被赶走的也还是她。

        “当然是我欺负她。”柳韶满意了，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

        她才不会让别人欺负，如果非要选，也必须是她欺负别人。

        “那么。”穆时把人牵到饭桌前，按在凳子上，“现在可以用膳了吗，公主殿下？”

        ……

        天然居做好的鸡丝红枣粥还带着温，她闹了这么一顿倒是恰好能入口。

        穆时把瓷勺放进柳韶手里。

        小公主失明这么多年来可能什么都没有好好学，但一定好好学用膳了。

        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她吃饭的姿势也并不狼狈，虽然浑身尘土，但绝没有半点食物残渣。

        “你不吃吗？”柳韶感觉差不多饱了，又捻了几块糕点，才用手帕擦擦嘴，看起来还算满意。

        看来天然居名副其实。

        “吃过了。”穆时把食盒收起。

        他又不是柳韶。

        他还指望这顿饭能安抚这位小公主久一点，怎么可能从她手里抢食。

        这个时候比较让他头疼的问题是，那小丫头走了，谁来伺候这位祖宗。

        尤其是吃饱的小祖宗果然更进一步地提出要求的时候。

        “我要沐浴。”

        从昨晚到现在她磕磕又绊绊，现在浑身都是尘土，之前是又气又怕顾不上这些，这会儿吃饱了，就开始难受起来。

        沐浴不是问题，水他能打，也能烧，胰子也有。

        只是……

        柳韶有些迟疑地问，“你会自己换衣服吗？”

        气氛忽然沉默。

        但这次柳韶没有紧张，只是又羞又恼，“不就是两个袖子加系带，谁不会啊。”

        穆时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也不需要专门给她上药了，可以给她泡些止血化淤的药材替代。

        然而穆时看见柳韶从浴房走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得简单了。

        柳韶不仅仅娇生惯养而且双目失明，穿衣对她来说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柳韶站在那里抿着唇，身上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折着嵌着完全没有办法展平，身上还带着湿痕点点。

        穆时仔细看去才发现她把外衣穿倒了，衣摆朝上衣领朝下乱成一团。

        穆时没敢说什么。

        因为柳韶此时烦得要死。

        她当然会穿衣服，但自她失明后，她宫里准备的衣服一般都会为了易穿而从简，款式也都大差不差。

        她没想到穆时买的衣服会这么复杂，这繁复程度得是多贵的贵女才会穿？

        可她是个瞎子啊。

        穆时完全知道柳韶有多烦躁，他在外面就听见柳韶把浴盆给弄翻了，水倒空了之后还踹了好几脚，显然气得不清。

        穆时轻轻出了一口气，没敢让柳韶听见。

        他走过去，“不要急，中衣穿好了吗？”

        其实他还想问小衣，不过想想还是没问。

        “小衣穿好了，中衣也套好了。”柳韶的声音硬梆梆地，面无表情，“这外衣不知道怎么回事穿不起来。”

        其实是怎么都穿不好，着急了也懒得想为什么。

        穿好小衣和中衣已经让她足够暴躁，如果不是不方便，她在穿中衣的时候就会放弃。

        穆时沉默着，把柳韶牵进房间，帮她把外衣脱了，将中衣系带系好，再把外衣套上。

        衣服穿好了，柳韶还闷着。

        柳韶蹲在床边，抬头看着生闷气的小姑娘，“身上的伤疼吗，有没有比较严重的？”

        柳韶面无表情。

        穆时头疼，“要不还是帮你找一个……”

        “不要！”柳韶勉强开口，“我身上也没有特别疼的地方，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用管我。”

        穆时静静地看着她，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然后他看着小姑娘睫毛颤了颤，又变得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像块石头一样。

        穆时看着她这样子，略微出神。

        柳韶平时在自己的寝殿里，一片黑暗，无所事事，就是这样枯坐着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吗？

        他动了动。

        柳韶顿时不耐，“你怎么还在不走？”

        “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小姑娘语气平平，问是问了，但听起来兴趣并不大。

        不过这本也不是特别难猜。

        当然是离国亡国了。

        “皇城被烧成了废墟，如今各地将纷纷开始自立为王。”穆时回忆了一下上辈子发生的事情，淡声道，“京城这个地方，还是要尽早离开。”

        “我母妃呢？”

        “她自缢了，在你的寝殿前。”

        “……哦。”柳韶看起来没有特别过激的反应，只是一下子像是忘记了烦躁与不耐，露出几分愣愣，“那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娘都没了，其他的还有什么好关心的。

        “那我们今日离开京城。”

        “……我们？”柳韶像是才反应过来。

        “不然呢？”穆时盯着她，反问，“你一个人在这吗？”

        只怕都活不过三天，等死？

        “我是个瞎子。”柳韶露出一个似嘲非嘲的笑来，开始作妖，“还是说，你同情我？”

        那可算了吧。

        就像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累赘一样，柳韶知道自己不需要同情。

        她锦衣玉食安安生生长到那么大，天下多少人求也求不来。

        最重要的是，柳韶不觉得自己会死。

        她现在就希望穆时赶紧与自己分道扬镳，毕竟她原本并不认识穆时自然也谈不上信任。

        但穆时不知道柳韶的想法。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想：坦坦荡荡，也不惧死，这方面，她倒是做得比谁都要好。

        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死觅活？

        “你干什么？！”小姑娘忽然受惊叫了起来，不停挣扎，“你快放开我！”

        穆时不想跟她说话也不想听她说话，心里无端烦躁，面部线条紧绷着，拽过床上的被子将小姑娘裹了几圈又将被角塞在一条缝隙里，一手抱着人一手拎着收拾好的食盒包袱，把人塞进了别院门口的马车里，驾车离开了。

        小姑娘的拼命挣扎无济于事。

        城门口人很多，但大多数人都在挤来挤去而不是出去。

        说来可笑，这会儿京城根本没有人发放路引，但离开京城还是需要路引。

        不过此时人心松散，路引的检查也不太认真，甚至有些人为了银两公然疏忽，穆时把路引递出去的时候，路引甚至没有被打开。

        “两个人？”

        “车上还有一个。”他一边说着一边塞了颗银子过去。

        守门的人目光一亮，爽快地放了行。

        马车走得差不多远的时候，穆时松开了缰绳，任由马自己走。

        马是他骑回来的，不会乱跑。

        但车里的小姑娘安静得实在有点久了。

        这才是个会乱来的主。

        穆时掀开帘子向后看去。

        柳韶被裹成了一条毛毛虫，一动不能动，也不说话，此时静静地向一个地方看着，又好像变成了木头，在马车里被一颠一颠的。

        但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如果还不能动的话，和木头又有什么区别？

        穆时心里莫名难受，咬了咬后牙根，将那条毛毛虫抱起来，解开被子将小姑娘放开。

        但柳韶没有反应，感觉到他的动静后甚至垂下了眉眼，任由他动作。

        “要吃什么吗？”穆时试图求和。

        “要不要拉开帘子。”

        “我们现在去宜城，那里有一个很厉害的擅毒的人，让他看看你的眼睛。”

        乱世是很多人的机会，穆时记得很清楚，离国破裂后，有好几个名医毒医声名鹊起。

        那时候不是没有想到过柳韶，如果能活着去看看，说不定就能重见这个世界。

        如今重来一次，倒是实现了。

        宜城的那个人喜欢研究毒物，而柳韶的眼睛就是被人毒瞎的。

        柳韶虽然看起来恹恹的，但始终保持着思考。

        穆时的话没有让她有丝毫波动，身在皇宫，能聚集的名医也不少，她不想抱没有意义的希望。

        不过这样看来，穆时大概是真的没有恶意吧。

        心里不再那么排斥穆时，但柳韶依然不说一个字。

        都把她捆起来了，她的气是那么好消的吗？

        于是穆时单方面试图结束冷战失败。

        冷战归冷战，但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穆时的态度又变得强硬起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柳韶还算配合。

        她安静地把那些冷掉的糕点吃了一点，一个字不说，摸索着要下马车。

        穆时就去扶她。

        马匹正在吃草，听到身后马车的动静甩了甩尾巴，不过并没有人看它。

        柳韶循着声音摸到路边一棵树旁，慢慢蹲下。

        穆时眼疾手快收住她的衣尾，赶路的时候可没有机会给她更衣沐浴。

        “你站好，我给你找个垫子。”

        于是柳韶又站起来。

        垫子放好后她环膝坐好，不动了。

        夜间风凉，穆时在一边生火，火燃起来后，他偏头看向柳韶。

        柳韶环着膝盖仰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看发出声音的树叶还是在看夜空。

        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其实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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