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雪中仙

山路崎岖，裴昭一身风雪，策马疾驰。

日前广梁府出兵剿灭城外山匪，请功折子墨迹未干，城中便已然爆发了流民之乱，因而这折子也就此留在了府官之手。

裴昭直到走进了那片山林，才真正得见了十余日前那场剿匪的“胜果”——

有人用了火攻，整个山头只余枯木，以及枯木周边零零散散、或躺或坐，已然瞧不出面目的焦尸。

官府正为流民之事忙的焦头烂额，这场剿匪之战又注定失去了请功的价值，没人会费力不讨好地去管这桩敛尸的闲事，致使这处山谷长久笼罩在一片浓浓死气之中。

裴昭于是又去了关押俘获山匪的监牢，昏暗的牢房甬道里，充斥着哀嚎之音，血腥之气丝毫不逊于北疆的战场，两侧牢房里不断有血手伸出。

喊疼的、喊冤的、求饶的……

当地的官府也猜到了这场山匪之乱同流民案可能存在关系，日以继夜地严刑拷打，想要从这些山匪的口中，撬出操纵流民之人的身份，可是审来审去，却始终未有所获。

只不过口供从最开始的一问三不知，变成了现在这副看到鞭子便开口乱咬的情形。

十余日的功夫，反反复复竟然已经积累了百十份全然不同的口供，基本上，能为这些山匪所知的官儿，全都被拖出来，轮番充当了一遍幕后黑手了。

知府听说昭平侯亲至府衙，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忙不迭地赶了过去，初冬的天里，他那身缀着云雁补子的绯色官袍，竟然被汗水浸了个透彻。

“下官不知侯爷驾临，有失远迎。”

知府哆哆嗦嗦地跪下去见礼，扶正了头上的官帽，压着紧张问：“敢问侯爷屈尊到此，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不待裴昭开口，他便又干笑两声，道：“若有吩咐，您直接召唤下官便是，何需亲临此地，让这脏污地方，玷污了您的贵眼呢。”

裴昭翻阅着差役取来的供状，头也不抬道：“曾大人日理万机，连剿匪捷报都没有功夫呈奏朝廷，我怎么敢因为微末小事，劳动曾大人过府。”

曾知府闻言又是一抖，却摸不准他到底了解到了哪一步，挤着笑容打岔道：“侯爷说笑了，下官哪里能及得上侯爷您日理万机呢。”

裴昭抬眼看向面前跪着的人。

这厚厚一沓供状翻到最后，俨然是乱说一气了，唯一的作用，竟然是让他得以将这广梁府大小官员的名字认了个全活。

“烦请曾大人随我来。”

“是、是，”曾知府连声应着，哈着腰，擦着汗，落后两步跟着裴昭走出牢房。

那满身清朗，夹着风雪寒霜的人在他身前站定了，回身问：“曾大人，以你之见，山匪作乱之事是否属实？”

“这……”曾知府闻此一问，心知此事定然已是全然被太后娘娘知道了，他神色更凛，小心地琢磨着宫里的意思。

既然娘娘已经知道了此事，却不宣召他上朝问话，反而遣了小裴侯私下来查，那是不是说明，娘娘也有意压下此事，以保全大裴侯？

所以此番问话，应当是想用剿匪之功，来堵他们的嘴。

怪不得那些目无法纪，到处作乱的流民近日突然没了动静，原来是已然被太后娘娘控制住了。

曾知府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算是落了地，既是大家都想压下此事，那上了太后娘娘的船，有娘娘在后面保驾护航，自然较他们自己奋力周全要稳妥的多。

他当即撩袍拜倒，满脸识相道：“回侯爷话，这群山匪常年烧杀掳掠，丧尽天良，广梁府上下官员早有剿灭之心，苦于贼匪狡猾，竟使官府多次无功而返，如今终于为广梁府百姓除此祸患，皆是下官等应尽之责，故而不敢居功。”

裴昭看着他这副笃定之态，眼底却染上了化不开的苦涩。

状告山匪拦路劫掠的苦主将此事报官之后便就此失踪，一府的父母官，竟然还可以言之凿凿，堂而皇之地坐实山匪作乱之事。

原来，自幼疼爱他的叔父，落在旁人眼里，竟然是个无恶不作的小人，甚至不用他多言，广梁府的官员便已然凭借流言，认定这桩臭名昭著的灾粮贪墨案与他脱不了干系，还为求官途通达为他遮掩。

原来，人命竟然也是可以用来做交易的。

裴昭俯身将那沓供状递还给了此刻仍旧跪在地上的广梁知府，转身走出了府衙。

曾大人满头雾水地接过去，发现第一页赫然是苦主报官时，刀笔吏记录的口供。

他用心琢磨着这位小裴侯的意思，莫不是让他尽快寻几个人，扮作当日报官之人，好补全了这条线索？

曾大人一拍脑袋，赶紧爬起来去寻师爷，这等要紧的事情，他们竟然给忘了，还好小裴侯想的周全！

雪粒子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裴昭走进行宫之时，玄色鹤氅表面已经附着了一层霜雪融化后留下的水雾。

莹白倾盖的琉璃瓦下，宫人们默不作声地扫着不断落于宫道的雪花，远远看到他，便避让到路旁行礼，裴昭数不清他这一路说过多少句“免礼”，只觉得今日这条去给姑母请安的路，格外的长，又格外的短。

直到梅香顺着孟冬时节的寒风，丝丝缕缕萦绕鼻尖，裴昭才有了些微真实之感。

他顺着这冷香抬眼，红梅掩映之下，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正挎着横纹细编小竹篮，轻盈地穿花而过。

裴昭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崔瑜似有所感，自交错掩映的梅枝后抬起了头。

“小侯爷？”

双目交汇的片刻讶然之后，崔瑜提步走出梅林，带起一片暗香浮动。

裴昭看着面前清雅风致，矜贵渺然如同雪中仙的姑娘，不知怎么，心中倏然升起了一股自怯之感。

可还不等他后退，仙子竟然已经微微蹙起了眉。

裴昭心里苦涩更甚，仓皇地垂下了那双往日里灿若星辰的眼。

但不过片刻，那双黯淡下去的眸子里，便又重新升起了万千星辰。

他听到崔瑜问：“你的伤又严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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