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海棠花树

“阿昭！”

大裴侯一脚从慈宁宫里迈出来，忙不迭地拽住了侄儿的袖子，试探道：“你不会真的要听你姑母的话，派亲卫将你的亲叔叔关在府里禁足吧？”

裴昭转过身，无奈道：“六叔，如今朝中是个什么形势，您难道还没有看清楚吗？”

“姑母要您闭府不出，不只是怕您再次做出授人以柄的事情，也是担心别有用心的人再度造访武定侯府，将您继续往这桩案子里面拽，您已然忘了彭家的事情了吗？”

“这……”大裴侯讪讪笑了一声，“彭家的亏，六叔已经记在心里了，定然是不会再犯的，可是你说我堂堂国舅爷，若是被自己侄儿带的兵关在了府里，以后还有何面目交友出游？”

沧泽站在裴昭身后，抽了抽嘴角，没好意思回话。

回京之前，太后娘娘曾经单独召见了小侯爷，原话是说，此举正好可以绝了大裴侯跟那些酒肉之交的往来，免得他终日无所事事，被那些酒囊饭袋一吹捧，便又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如此关起来，大家反倒可以放心。

裴昭道：“六叔不必担心，我的亲卫只会守在您居住的正院周围，禁足之事，不会为外人所知的。”

大裴侯笑容一僵，支吾几声道：“这旁人虽然看不到，可府里不是还有你的堂兄弟们吗？他们若是知晓了，我这个当爹的日后还有什么威严管教子孙呢？”

裴昭低头思索了一番，问：“那六叔的意思是，让我也命人将几位堂兄堂弟悉数拘起来，关在屋子里读书用功？”

他说着点头道：“这样也好，若是来年院试能得中秀才，姑母和叔母知道了，定然也能开怀。”

“你！”大裴侯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当场晕厥过去，抬头却看到侄儿一脸认真的表情，他暗骂几声呆子，泄气道：“那你打算将六叔关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是等到这桩案子彻底查清楚为止吧？”

“六叔最近对这几桩案子可也留心了，还跟我府里那几个幕僚认真议过，两府贪墨案涉及官员众多，这从京师一路查到地方，不知道得查到什么时候呢，更何况是那个往我头上泼脏水的人呢！”

“难道这案子一日查不清楚，你便一日不肯放我出门？”

这正是太后的意思。

裴昭一时沉默，沧泽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低下了头。

大裴侯登时急了，“阿昭，我可是你唯一嫡亲的叔父了，你姑母她最疼的就是你了，你可得帮着叔父多在你姑母那里说几句好话，在广梁行宫的时候，那群平素舌灿莲花的文官不是都被你说的无言以对了吗？”

裴昭仍是沉默。

大裴侯想起侄儿过去那纯一不杂的性子，忽然有些狐疑，他脑筋一转，福至心灵道：“该不会那日早朝的说辞，不是你自己想的吧？是崔……”

他将侄儿在广梁府接触过的人在脑子里想了一遍，从袖子里伸出四根手指，飞快在裴昭面前晃了晃。

“不是！”

裴昭当即否认，正色道：“六叔，此事与崔姑娘无关，还请您千万不要将崔姑娘牵扯进这桩案子。”

沧泽脸色一凛，帮着作证道：“武定侯明鉴，我们小侯爷为了那日的早朝，提前几日便让随行的清客相公们帮着排演多次了，就连府里的灯烛，都接连几日没有在丑时前熄灭过。”

“真的？”大裴侯将信将疑。

裴昭和沧泽齐齐点头。

大裴侯心里动容，心想侄儿果然还是很心疼他这个叔叔的，那他也不好太过为难侄儿，反正有阿姐和侄儿在，总不会真能由着别人往他头上泼脏水的。

不就是闭门几日吗？有墨客相陪、美妾相伴，他在府里饮酒作画也是一样的。

“罢了，”大裴侯感慨地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这一眨眼都比他高了大半头了，他道：“关便关吧，六叔听命待在府里就是，不过若是这案子有了消息，你可千万得及时告诉六叔！”

裴昭点点头，大裴侯一甩袖，登上了回府的车驾。

沧泽看着大裴侯那豪情万丈，宛若慷慨赴死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又是一抽。

“小侯爷，”他转向裴昭问：“咱们此刻回府吗？”

裴昭摇头道：“去刑部大牢。”

两府贪墨案太后虽有懿旨命他协查，但三司官员却屡次阻挠他查看卷宗，好在他们无权拒绝他审问人犯。

裴昭生于勋爵显贵之家，虽然父亲早逝，但家中长辈从不吝于予他关切疼爱。

过去十数载光阴，或读书明志，或策马疆场，他从未接触过朝廷阴私，直到广梁之行，遇到那场流民暴乱。

北伐之战，他屡立奇功，裴昭曾以为自己已然有了保护他想护之人的能力，可是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还有那样多的不足之处，还有那样多的无能为力。

他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配得上那个白玉无瑕的姑娘，才能像过去护住边关万万子民那样，为她遮风挡雨，将她和家人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贪墨案的涉案官员已然抓了不少，又是群平素张口便是文章道理的人，三司可对他们用刑，但裴昭不能。

便如当日崔瑜提起的那样，这群涉案官吏，同那日在广梁府煽动灾民的歹人一样，只要是在他手里出了问题，裴家便有杀人灭口之嫌。

都是在官场淬炼多年的狐狸，个顶个的精明狡诈，看出裴昭心有顾及，更是不肯轻易吐出实情，东拉西扯，硬是能闲扯出一车轱辘与案子无关的话。

可是一提到案子却不是像锯了嘴的葫芦，连只字片语都不肯作答；便是信口开河，生拉硬拽着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下水。

裴昭头一次与这样一群油头滑脸的人打交道，纠缠了大半日，踏出刑部大牢时，金乌早便坠的没了影。

临近宵禁，永丰街不复白日繁华，行商收了摊子，三三两两踏上归家之路，唯有一个糖人摊子，摊前站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正等着摊主吹糖人。

裴昭倏然想起了广梁府街巷里，崔瑜拿着糖人的模样，虽然她戴了帷帽，但他站在她身边，却能感觉到她的欢心和喜悦。

一时之间，他仿若回到了那个宛若空山新雨后的清晨。

等到回神之时，裴昭已然是拿着糖人走在松溪巷之中了。

他远远站在靖阳侯府的府墙之外，未叩门、未递帖，只是近乎虔诚地将那斜斜探出墙外的海棠花枝望着，任由那花枝将他那双本便亮的如同淬了星光的眸子，映得更加澄澈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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