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生路

潮湿阴冷，雨水滴滴答答奏起一股黏腻的湿意，身体先是被火灼烧，然后再被泡在冰水里，不知过了多久，毛毯覆上身子，将不断流失的温暖锁住，阴暗中亮起一点微光，带着令人欢喜的热度。

        这是磬宁在身体未醒来，意识已清醒时的感受，等到眼皮能够自由的分别重逢，首先看到的就是埃莉在火堆前忙碌的身影，然后是触感传递给她的讯息，盖在身上的毯子和伤口的刺痛。

        “莉莉……”

        磬宁眨了眨还带着点雾气的眼睛，艰难地喊出一句。她的嗓子直冒烟，看来昏睡有一段时间了，喉咙许久未得甘露的滋养。“你醒了？你醒了！来来来，快喝点水。”

        听到动静的埃莉激动得差点弹起来，毫不犹疑地撂下手里的活，豪迈地拍了拍裤子，蹭去手上的污渍，弯腰一捞，拾起装得圆鼓鼓的水囊，在不过一步的距离里，蹦跶着来到磬宁身边，拔开塞子，送到对方唇边，被她撂下的东西寂寞地撞了彼此两下。

        磬宁一口咬住水囊，咕噜咕噜吞了几大口，直到嘴巴再也塞不进一滴水，水流从唇边溢出。

        “饿了吧，吃的马上就好了。”

        埃莉一个闪身，回到被她抛弃的物件旁，铁锅被架在石头搭起来的简陋灶台上，生火的柴大约是从雨水底下抢回来的，有几根还粘着一层青苔。锅子是她们出门远行的必备的工具。对她们这群星灵子来说，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野宿可谓家常便饭。她们的师长甚至把野外生存列为了必修课程之一，在她们十岁那年将她们扔到山林里待了七天，期间暗中保护，观察她们的生存技能掌握如何。

        食物在锅里滋滋冒着热气，被泡开的肉干，随手摘的两把可食用野菜，能够长期储存干烙饼，在沸水中上下翻腾。埃莉搅拌两下，觉着差不多了，就用石子挡住灶底的风口，磬宁先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两人就着糊成一团的食物充饥，食物的热度温暖了冰冷的身体。

        本该是安心吃饭的时候，磬宁的神经却放松不下来，一双已完全恢复清明的金瞳不停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埃莉原本的裤子和长靴摊在一边，现在穿在她身上的是备用的，裤子上的泥浆足有半米高，想必是搀着她走时沾上的。磬宁闭上眼睛，回忆起了一些模糊而零碎的片段，埃莉伤得较轻，半拖半背地带着重伤昏迷不醒的她一路走，充斥在感官残余记忆里的颠簸感也由此而来。

        两人身上比较重的的伤口已做了清洗和止血处理，荒郊野外的，她们寻不到医师，只能自己动手，虽然有些被纱布压住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渗血，伤口撕裂的痛觉无时无刻刺激神经，但不至于造成血流成河的惨状，医疗型星灵子特配的外伤药很有效，加上有星灵子强硬的身体素质，怎么样都能让她们多保存一会儿性命。

        扫视完环境的磬宁勉强地往嘴里送食物，每抬起一下勺子，手上和上半身的伤口都会因肌肉撕扯而剧痛不已，她忍着痛，保持着面上的风平浪静，不让埃莉察觉到自己的痛苦，抬手摸摸自己头上的伤，指腹瞬间碰到了血浆的黏腻，大概是要缝针了，疼痛和失血带来的晕眩感在意识完全清醒的一瞬出击，好不容易退的烧乘着食物的温度卷土重来。

        “我都要吓死了，她的那个动作，跟三年前简直一模一样。”

        尚未发现磬宁异样的埃莉抱怨起她们不久前的经历，她性子急，说起话来吧嗒吧嗒的，跟炮弹连发似的。

        “还是有些差别的……”

        磬宁勉强用唾液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强行挤出气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虚弱。

        埃莉撇撇嘴：“反正剑尖都对准了心脏。”

        两个人没有再多说什么，直到将嘴里的食物全部吞干净。

        “也不知道她们两个怎么样了……”

        “等雨停了，我们就赶紧上路，找个有人烟的地方，用老办法联络……”

        说完这一句后，磬宁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倒了下去。

        埃莉一下就慌了，摸上磬宁的额头，那儿的温度烫得吓人，她不敢再歇息，手忙脚乱地踢灭烧饭用的火，什么都没收拾，就扶起高烧昏迷的磬宁出了山洞，想要快到寻到有人烟的地方给磬宁更好救治。

        雨水将山路浸泡得又软又滑，青苔闻着水汽，争先恐后地缠上林木的躯干和石头的表面，织毯子似的在山路上铺了一层又一层，有的如黄铜铁锈，有的像青绿碎玉。

        心急如焚的埃莉顾不上欣赏沿途的风景，她一手扶着磬宁，只有一只手能用来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枝丫，雨水连续不断地灌下来，湿了她的额发挡住眼睛。火属性星灵子走得急，只给受伤的磬宁套上了斗篷防水，自己什么也没有，直接暴露在雨下，水渗进纱布污染伤口，刺激起一阵火辣辣的痛。

        埃莉就在伤痛和满山的屏障中艰难地前进着，结果一个不慎，一脚踩到了滑腻的青苔，从坡上摔了下去，在泥巴和矮木滚了一圈。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后，埃莉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奋力挣开被水糊住的眼睛，见到磬宁倒在自己前方昏迷不醒，脸上还被树枝或者石头之类的划了个口子，刚想跑过去护住对方，却发现自己手臂脱臼还摔了腿，是彻底走不了了。

        也不晓得是雨夜偏逢屋漏雨还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们因为这一摔遇到了一对上山采药的年轻夫妇。善心的夫妇俩赶忙地将她们带回了家里救治，保住了她们的性命。

        磬宁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悬挂在房梁上干药草，草药的清香和旧棉被独有的味道钻进鼻腔，她想翻个身，却连动一下都痛得要命，只能扭了扭头，埃莉倚着一把竹椅睡着了，一只手被三角巾吊起，脚上也多了固定用的绑带。

        小队长在叫醒队友和不叫醒中间陷入了挣扎，叫醒了怕扰了她休息，不叫又怕她这样休息不好，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埃莉一头栽下去，自己醒了。

        “阿宁，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这话我该问你吧，你怎么样？”磬宁苦笑道。

        “没事没事，至少不用躺着。”

        “诶呀，你怎么起来了，快去躺着。”

        话音刚落，药师夫妇里的妻子推门而入，手里还捧着一篮刚晒好的草药。女人干脆利落地把药放好，把埃莉押回一张铺了棉被的小木床上，又瞥见了已经醒过来了的磬宁。

        “你醒了，怎么样，有那里不舒服？”

        在磬宁开口问之前，埃莉先一步弹起来，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通，完了又被女人摁了回去，这时，女人的丈夫进屋了。

        夫妇俩是同一座村子里出来的，都姓金，许是常年上山采药的缘故，夫妇俩虽肤色黝黑，但脸上永远洋溢着健康爽朗的神态。据他们二人所说，小时候他们俩都被一个医疗型星灵子所救，作为报答，他们双双投身于杏林，出师后结伴在市井行医，所服务都是些平民百姓。

        了解到磬宁二人是星灵子后，夫妇俩以最大的热情与善意帮助了她们，并坚持不收她们一分药钱，磬宁被他们拒绝得实在没法了，只能跟埃莉说等离开时悄悄把药钱留下。在夫妇俩精心照料下，两位星灵子的身体快速好转，但能离长途跋涉还有一些时日。

        为了方便上山采药，医师们住在连通两个地区的郊野不采药时，就每天早出晚归给人治病，偶尔还要到左右镇上的药房里卖药。在交付药材的那一天，夫妻俩兵分两路，去不同的地区城镇交货，临走前叮嘱了一番女孩们，在家里不用拘谨，磬宁恭敬地同他们行了一个礼，拿出了两封信。

        “麻烦你们二位了，这两封信，一封放到清波的邮站，一封放到益锦的邮站，过些时候，看看有没有回信送到邮站里，此份恩情，他日我俩必定报答。”

        “收回去，收回去，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们刚好顺路，这点小事。”

        金夫人爽快地拿过信，拍拍丈夫的背，把其中一封交给他。金先生笑着接过，看向妻子的目光满怀柔情，在蜜糖的包围下，二人背着满满当当的药材出门了。

        等人远去了，埃莉一瘸一拐地爬到磬宁床上，问：“你说她们会在哪里？”

        “不知道，要么往回走，要看往前走，就看从她们哪里能收到回信。”

        磬宁揉揉太阳穴，颇为懊恼，这是她们定下的找人法子，万一失散了，就按她们定的路线的途径地区放下一封信报平安交换地址。

        “信现在送出去了，你怎么看着愁眉不展的。”

        “没什么，担心她们怎么样了而已。”

        磬宁眼神躲闪，显然没说实话。从小与她一块儿长大的埃莉自然听得出她没有说实话，扯了一把她的袖子，要她老实交代，磬宁也知瞒不过她，坦白道：

        “她拿着剑对准自己心口，我一想到起就生气，现在气还没消，我怕见了面气急了，说些蠢话，把人吓哭了。”

        磬宁闭上眼睛，注视一段令人痛苦的回忆，外头又下雨了，埃莉没有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地陪着磬宁听雨。

        从清波蔓延开来的雨雾没有侵蚀到益锦地区。

        齐环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在梦里她的世界是只有黑白灰三种色彩，唯有手上的血是鲜红刺眼的，一抬头，就能看当晚倒在自己见面的挚友们，不远处，一把长剑的剑柄斜斜插进土里，剑身露在外面，她飞奔过去，任剑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当她醒来时，天色尚未破晓，寒鸦在林间啼鸣，身上还残留着剑刺入身体时，然后铺天盖地的，全都是本次风波带来的伤痛乏力。她伤得较轻，不至于到性命垂危的地步，只是拿精神攻击留下来的后遗症太大，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九成，头痛得似要炸开一般，视线里炸开数不尽的金星。待星子炸完了，她才得以看清周围的世界，言冬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身旁，唯有在鼻尖飘来飘下的发丝能证明昏睡的人还活。

        齐环挤出所剩无几的力气，慢悠悠地爬过去，试了几次，勉强站起来，将人的一只手扛到自己肩上，拖着脚步离开。她先寻了个僻静处将言冬安置好，而后拖着软绵绵的身躯在附近转了好几圈，试图寻找磬宁和埃莉的踪迹，直到言冬的伤势再也不能拖下去。

        她们比较幸运，在山林里滚了一圈后，直接滚到了官道上，沿着官道一直走，就能进入益锦地区的城镇中心。

        天蒙蒙亮，市镇上的大部分人还流连香甜的梦境，唯有需要早起做工的人在街道上晃晃悠悠，如无家可归的幽灵。

        在为洗尽的夜色中，齐环感觉每走一步，脑袋上都要多裂出一条缝隙，太阳穴突突地疼，等她走进一条夜夜笙歌的繁华街时，已失去了意识，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前进，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走到何处，连错过了两家药铺都不知道，耳边叽叽喳喳，尽是酒客吹嘘划拳的声音，管弦丝竹如莺啼软语。

        一切喧闹，星灵子都听不真切，也听不清楚，最终留在脑海的只有零碎的只言片语。

        “几位兄长第一次到咱这益锦地界，可知道这供应这个东部的美酒都是从我们益锦的李家出来的。”

        一个男人在酒馆一楼设置的长亭上拍着胸膛，炫耀自己的见识。齐环被他话语中的某个字词刺激到了，在本能的驱使下，停下了脚步。

        “啊，我知道，白的不说，他家的花果酿更是一绝。”另一个男人附和道。

        先挑起话题的男人拍着大腿，高声道：“对，就是这个，我跟你们说，他家跟这里就隔了两条街，家里唯一的小姐前些日子刚回来，骑着一匹白马，那模样可真叫一个英姿飒爽。”

        [李家……李家……]

        从一片中辨出了这两个字的齐环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咬紧牙关，用抽干肺里空气的方式猛烈呼吸，靠着男人提供的讯息和几年前造访益锦时的模糊记忆，一步一拖，摸到了李家的住宅，用尽最后的力气，拍响了宅子的大门。

        “环儿？环儿！”

        闭上眼睛前，她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和友人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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