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落英缤纷

那年见到夫人隐于帘后的容颜的，不止魁星，还有一位借着站位偷看的失意书生。

        “我们这是多少年没见了？”

        “有二十多年了吧，你们俩在江老设的宴上大出风头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身体里藏着秽灵的客人突然来访。守门的老仆向先生、夫人通报了客人的姓名，夫妇俩思考了一会儿，终于从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里对上了客人的名字，当即以最大的善意接待了这位阔别多年的友人。

        “你们两个啊，可真是叫人羡慕啊，琴瑟和谐，衣食无忧。我就不怎么样了，当年那仗打起来，把我家的祖宅田地都打没了，这些年来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的地，结果只能找到份抄写的差事，家里那口子成天吵吵吵，儿子也不争气，叫他背个书半天答不上来。”

        客人捧着茶杯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憔悴苍白的面容看得让人担心他下一秒就病倒在地，若不是有茶冒出的热气在他的脸上熨了熨，颊边的两块皮才多了几丝血色。被生活无情摧残黏膜的男人再也不复当年雅会上的意气风发，那些少时能为他鲜花和赞誉的词藻华章，如今只能成为他茶余饭后的自娱自乐。

        “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了，说说现在吧，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们？”

        杜夫人替客人续了茶，唇边清浅的笑让满肚子牢骚的客人怨气全消。

        “啊，这不是最近跟我的老东家来这边办事，在街上听到有人在谈论你们，就突然想起来我们之间还有一段缘分，就厚着脸皮来找你们啦。”

        倒完茶离开后，客人直勾勾地盯着夫人看，视线黏糊糊的，把夫人全身都黏了个遍。夫人坐回位子后，不一会儿就感觉不对了，被又黏又稠的，甩也甩不掉的东西赖上，先是感到恶心，接着就是脊背发冷，浑身颤抖。与此同时，先生也发现了异样，握住了夫人发抖的手，表情比开始时冷淡了不少。

        “德渊，你今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们两个说，有缘相识一场，不必和我们客气。”

        唤作“德渊”的客人愣了愣，从凝视夫人的幸福感里抽离出来后，迎接他的是先生宛若冰锥的目光。

        “谢谢，你可真是个大善人啊，对了，我来这里时听到了一些事情，恭喜你啊。”

        “恭喜什么？”

        “听说你家添人啦？”

        李先生沉吟片刻，以为对方指的是菱歌相认的事，这般算来，他家确实可以算是添人了。

        “哦，消息走漏得这么快的吗？这才几天啊，是府上哪个在外面闲聊时把事情说出去了。”

        先生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夫人也加入到，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德渊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甚至“咯咯咯”地磨起了牙，明明是晴暖的季节，可他嘴里吐出的每一次呼吸都带上了丝丝白烟，嘴角流出了满是泡沫的液体。

        “李长庚，你可真是够春风得意的啊，哈？”

        德渊咬牙切齿的话语一下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定睛一看，来客已完全变了副模样，从最开始憔悴瘦弱的书生变成了一个浑身被黑气环绕的，轮廓不明的怪物，五官已几乎被蚕食，只剩下一双染了血色的眼睛在黑色烟雾里冒着森森寒光，一只眼睛盯着先生，怀着恨，一只眼睛夫人，带着憾。

        “当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抢了先，少蓬应该是我的，我的！”

        “怪物”的身后忽然生出了两个黑漆漆的利爪，在空中扬武扬威，估计是因为顾忌着夫人，那两个爪子才没有直接发起攻击。

        “你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现在……居然不珍惜，居然要把那低贱的妓子迎回来当二房！”

        吼完这句，德渊开始了他的暴行，将无关人等统统扔出去，将整座宅子当做自己的舞台封死，下了咒，只有夫妇俩的血亲才能进入，旁人想要进去，得先在秽灵上磨掉一层皮。这之后，就是众人赶来时看到的光景了。

        乐怡大致理清了前因后果，菱歌要把红芙夫人接来与自家拜会的事，被一直默默爱慕着母亲的德渊误以为父亲要把红芙夫人接进来作妾室，怨恨之下，被秽灵趁虚而入，愤怒和恨意彻底激化，走到了付诸行动这一步。事已至此，再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

        此次附身的秽灵非比寻常，大约不是第一次吸附活人的血肉之躯了，与人体结合没有半点排斥反应，甚至能最大限度地引诱出人的恶意。现在，那些缠绕着人体的黑烟又一次伸出来，延展成不同的模样，或化为长矛，或化为毒蛇，瞄准时机，一齐攻来。

        “父亲，母亲，你们待在我身后，让我这个星灵子来对付秽灵。”

        乐怡释放出一半元灵给双亲做了防护罩，随后持剑迎战，劈杀了毒蛇，又与长矛摩擦出火星。折断两柄利器后，更多秽灵杀气腾腾地袭来，乐怡挥剑抵挡，黑色的怪物被斩杀，如雨点纷纷落下。在迅如闪电的节奏中，乐怡的动作仅慢了一瞬，右手手腕立刻被“长蛇”咬住，黑气混着鲜血喷涌而出。受伤的星灵子用空余的另一只手掐住蛇的七寸，掌心的光辉将“蛇”生生撕成两段，接着举起血流不止的手，奋力挥出一剑，刹那间，金色的风自她的身后呼啸而过，缠住了所有想要冲上来的黑烟，将她们困在龙卷风的漩涡中心，绞杀殆尽。

        没了左膀右臂的秽灵不得不停下歇息，乐怡也趁此缓了口气，捂住受伤的手腕，用元灵暂时止住了血流。她的双亲在她的身后呼唤她，露出了一个笑。

        她是文辅型星灵子，天赋本就不在战斗上，通身武艺全靠后天修炼所得，能到如今的境地已属不易。就在星灵子休整的时候，本该无思无想的秽灵却像一个狡诈的恶徒，血色的眼珠一转，将目标指向了先生，“刷刷刷”长出了一根根粗细长短不一的钉刺，万箭齐发，数根钉刺下去，就是再怎么坚固的保护罩也会有被击溃的一刻。

        乐怡不敢怠慢，扎穿了肩膀，鲜血点点飞到绿叶上，扮作春花。伤口离胸膛很近，秽灵顺着血脉流进心脏，化作利爪猛地一抓，乐怡登时心如刀绞，“呜哇”吐出一口黑血，五指僵直，差点松开手中的剑。星灵子顶着剧痛，挽了几朵剑花，将黑气完全切碎在光影下，秽灵黑气消失前，撞上元灵炸开烟雾朵朵。两股力量碰撞产生的冲击将乐怡弹开，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背部重重地撞上一棵桃木才停下，泥沙磨砺过她的脸颊，刮出道道细密的血痕，勉强撑着颤抖的手臂起身，胸口又滚起了浓烈的恶心感，腥味爆发得突然，喷出口鼻，地上又多了几口黑血。

        “怡儿！”

        先生和夫人不顾自身安危，冲出了乐怡给他们划的安全区，来到乐怡身边。夫人将女儿轻轻揽在怀里，先生凝视着女儿衣上点点血红，满脸愁容，双拳攥紧又松开，踟躇几下后，拾起了女儿的剑，开口道。

        “怡儿，借你的剑用用。”

        “父亲！”

        乐怡的双眼顿时睁大，想要开口劝阻，血却倒灌进喉咙，激得她咳了两声。

        “父亲，你不是星灵子，对付不了秽灵的！”

        “我没指望对付得了他。”

        先生扯出一个微笑，走到妻女前面，伸出长剑护住身后的人，那剑的长度配乐怡刚刚好，于他却是有些短了。

        “怡儿，我不知道能拖住他多久，带着你的母亲赶紧逃。”

        先生深深地忘了一眼夫人，柔情万千尽在其中。

        “夫人，抱歉了。”

        “长庚……”

        接着，先生一步一步走向已被秽灵完全吞噬的旧交，唯一的一点惶恐也在偷偷回头看妻女时湮没了。秽灵停下了攻击，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发出如同磨牙似的“咯咯咯”的笑，红色的眼睛提溜提溜转着，像是在看一只弱不禁风的蚂蚁。

        “父亲，停下，停下！把剑还我，让我去！”

        乐怡挣脱母亲的怀抱，踉跄着支起身子跑了两步，却再度摔倒在地，口鼻被血水染红，浑身都在因伤痛而生理性发抖。

        “怡儿！”

        夫人跑过去抱住乐怡，后者身上的伤口和丈夫毅然决然地背影一下下地刺着双眼，生出阵阵酸楚。

        “怡儿，趁你父亲拖住他的时候，跟我从小门逃走吧……”

        “母亲……”

        乐怡本想反驳，结果夫人泣不成声的模样闯入了她的眸中，泪痕早已在颊边涂上薄红，双唇被牙齿咬出血痕，哭声被生生咽下，扶着她的十指泛白发冷。星灵子无力地垂下双臂，泪水滑落，想要挪动步子却双腿发软。

        “来啊，来啊！让少蓬看看你死在我手下的惨状吧。”

        德渊的叫嚣拉回了母女俩的思绪，那些黑色的扭曲的长蛇和剑戟，只见先生挥剑迎敌，如行云流水，似弄影乘风，一招一式丝毫不输乐怡，他差的就是那点儿元灵，单纯靠普通人技巧和力气，只能将秽灵暂时性地截成两半，并不能让其消逝，时间久了，秽灵越积越多，反倒不利。

        掌握主动权的秽灵用轻蔑的语气念道：“真狼狈，你比你女儿差多了。”

        夫人不忍再看，抿紧双唇，轻轻说了一句“等我”后，捂住胸口，扯过乐怡就要走。德渊自是不会让他们一家如愿，用黑气竖起根根荆棘，挡住了他们的退路。

        “是时候结束了”。

        秽灵用低沉地声线说，如同在下达一场判决。

        “不好！”

        乐怡即刻意识到话中的含义，大喊着冲向战场。秽灵再一次架起了万箭齐发的阵势，锥形的尖刺黑漆漆地一片压上来，乐怡高喊着身体前倾，用已经麻木的双腿奔跑着，朝父亲的背影伸出了手，手臂和手指伸到近乎僵直，就差一点，她就能触碰到父亲的手。

        来不及了。

        没能被长剑挡下的黑刺贯穿了先生的身体，血液胡乱飞溅，溅到乐怡眼睛里，世界染上了一层血红。她最敬爱的父亲，走在她面前的父亲，在她面前倒下了。

        “不！”

        乐怡的尖叫响彻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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