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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归长恨无觅处2


只是出乎陶三春的意料,三日后登门的,不是那个李承鹏,竟算得上是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说陌生,是三年前明州洪水中同样的落难人,虽相处了数个日夜,却连相互道个名姓也无。

        说熟悉,也不过是她曾分了几块干饼给这人的幼儿充饥,也曾好心从洪水中拉过这人一把。

        更曾有人帮衬着她,卖给了这人一包小儿急难时的药,从这人手里硬讨了五十两的药钱。

        ……李陶氏。

        奴李家庄李陶氏,郎君李承鹏,如今为进士,奴这有路引,奉公婆之令欲携子进京寻郎君团聚。

        陶三春至今还记得,就是因为这妇人这一句话,她才萌生了带着陶旦旦来京城生活的念想。

        只是时间过去三年,她竟忘记了这李陶氏的丈夫,名字便是叫做,李承鹏。

        所以,现在这李陶氏,是化作了那寒冬里冻僵的毒蛇,缓和过来,准备咬她这农夫一口了么?

        她心底冷冷一笑,悬了好几日的心,却是终于可以安然放下了。

        李陶氏想以陶旦旦充作她那已经不见了的幼子?

        她怎么敢?

        只要去找到当初一起在石山避险的人问一问,便能弄清楚元哥儿到底是谁的孩子,这无法作假。

        虽说如今不容易寻到那些人证,但却也不是没有啊。

        别人不知,陶三春却已知晓,当初那黑衣的大人到底是如今的何人。

        虽还没说透,但她若想要周先生或王先生与她做个见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这样破绽无数的夺子,岂不是可笑至极?

        因此,她连院门也没让李陶氏进,什么谢礼登门礼,更是看也不看,只让小福牢牢把着大门入口。

        “姐姐,奴是来道谢,姐姐却连门也不给奴进么?”

        三年不见,这李陶氏倒是添了几分的楚楚可怜,再不见当初从洪水里捞死鸡的彪悍与随后的翻脸无情。

        “你这一声谢似乎是晚了三年。”

        陶三春轻轻一笑,上下打量过李陶氏身上的绫罗绸缎,冷道:“当初五十两银子已经买断了救你一命的恩情,咱们之间并无交情。”

        “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陶氏盈盈一笑,伸长脖子往院子看,边拿帕子擦擦眼,边哽咽地道:“这三年多谢姐姐帮我养育着元哥儿,姐姐这恩情,可比天大比海深!”

        “你莫不是哪里来的疯子吧?”

        刘嫂子看傻子一样地看这李陶氏,纳罕地对着一边看热闹的街坊四邻道:“你自己是不能生、还是生了不能养?怎么空口白牙就来别人家里抢孩子!”

        街坊邻里一阵窃窃私语,皆是刘嫂子一样地眼神,看着这穿金挂银的妇人,啧啧摇头。

        “我同姐姐说话,有你这奴婢什么事!”

        李陶氏狠瞪刘嫂子一眼,转脸又笑着好脾气地对着陶三春俯首一礼。

        “姐姐,当初奴和元哥儿落难道观,多亏姐姐您大仁大义,从军爷那里讨来吃食送我儿充饥。”

        “你的确是疯子。”

        陶三春冷冷地道:“元哥儿是我亲生骨肉,同你有什么关系?哦,有些关系,你的幼子当初吃的那些口粮,是从我元哥儿嘴里剩下来的。”

        “姐姐你这才是说得什么癔症话!”

        李陶氏似乎急了,手里帕子攥得死紧,直直盯着她,声音发颤。

        “我的孩子便是元哥儿啊!你哪里有孩子?当初你孤身一人跟着一帮军爷,见我孩儿聪慧可爱,便常常从军爷手里讨吃食给他,后来我染病整日昏沉,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才将元哥儿托付与你,请你带他进京寻我夫。”

        她说着,往一旁看看。

        “当时山上躲避洪水的人均可为我作证!姐姐,不能因为你养了元哥儿三年有了感情,就不肯将元哥儿还我了呀!”

        “对啊,陶娘子!当初在山上道观,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可是孤身一人陪着军爷们一起睡道观大殿的!你可不能昧了良心,将他人子充做自己的!”

        三个斯文书生模样的男子走出来,朝着一边的街坊四邻团团作揖。

        “我们都是来自明州,可为这位李家娘子做个见证,陶娘子如今的孩儿元哥儿,的确是这位李家娘子的亲儿。”

        街坊四邻闻言大哗,均是不敢置信地瞧瞧抹眼泪的娇小李陶氏,再瞅一眼冷冷地不言不语地陶娘子,有些将信将疑。

        “我呸!”

        刘嫂子朝着说话的那人狠啐一口,大声道:“你说你是明州当初的人,你就是啊!有什么证据!”

        “我有进京的路引!”

        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官府签押的路引,那人得意洋洋地朝着四周显一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等读过的圣贤书,可没教我等说谎骗人!”

        这书坊胡同里,大多和读书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人一说自己是读书人,好些人便对他的话有了三分信。

        但他们与陶娘子相处三年,这娘子是何等性情,他们也很是清楚,要说让他们相信这娘子会夺他人之子,却是没那么容易。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我说,陶娘子不如上公堂,去和这些人辨个清楚明白!”

        一街坊朝着陶三春指指不远处的东城府衙,“也省得得这些人污了娘子名声!”

        陶三春一直没说话,她闻言,朝着这些街坊们无声地福了福,却还是没开口。

        脑中却在飞速思量。

        这李陶氏来者不善,竟然还弄出了所谓明州的证人。

        她们当初跟着商队离开明州府城门时,她曾从马车里往外看,恰好瞧到这李陶氏失魂落魄独自走在流民之中。

        那时,她并未怀抱幼子,王大夫当初也说过,那孩子很难活下来……

        她再想起李陶氏的丈夫李承鹏,眼慢慢一亮。

        李承鹏,她也打探清楚了。

        只是这一番打听,倒是听了一出好戏。

        李承鹏祖籍明州,七年前进京赴考,虽未名列三甲,却也考中了二甲进士。

        因文采出众且仪表堂堂,很快被吏部尚书陈智逢垂青,大登科之后小登科双喜临门,可谓人生赢家。

        岳父手掌天下官吏升迁,自己又才能出众,不过短短七年,他已经是正五品的京官。

        就还差一步,等熬过九年大考,李承鹏晋职四品乃是板上钉钉,从此真个可算得上是青云直上,搏一个封疆大吏也不在话下。

        只是仕途坦荡,他家中却不免惨淡愁云:他娶妻陈尚书家独女,据说夫妻恩爱夫唱妇随,只成亲七年竟未能生个一子半女。

        陈氏娘子为他纳了小妾,还是一无所出。

        他如今即将年过三旬,竟无一个子女傍身,少不得被人偶尔拿此嘲笑一二。

        这事如今再和李陶氏两相对照,沉默一刻,她忍不住冷笑一声。

        好一出大戏!

        至此,心终于是落地了。

        当初李陶氏信誓旦旦,她的夫君中了进士,她携子奉公婆之名进京寻夫。

        可明明李承鹏七年前已经停妻再娶。

        怪不得他上次登门送拜帖说得含含糊糊,这次又不出面,却让李陶氏来打了头阵。

        她半晌只暗里沉思,并未搭理李陶氏等人,即便听了那些暗藏污蔑的污言秽语,她却连眉也没皱一下。

        刘嫂子和小福却已听得暴跳如雷,几次想冲上去,恨不得撕烂这些人不干净的嘴巴,均被她淡淡拦了住。

        她这样如同理亏心虚的沉默寡言,让李陶氏更是气焰大涨,试探着就踏上台阶要进门。

        陶三春冷冷一笑,静静看李陶氏上了台阶挨近了自己,右手啪地一个大耳朵刮子猛地打过去——

        李陶氏原本正得意洋洋,以为她不敢说话是被自己和这几个证人吓唬住了,哪里防备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

        当下连个哎哟也没喊出声来,已经被狠狠推下台阶,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

        “叫你污蔑我家娘子!”

        却是小福见自己娘子这狠狠的一巴掌,顿觉解气,立刻飞身一脚踹在这妇人的腹上,将她狠狠地蹬下了这门前的石阶。

        街坊邻里见惯了温温和和的陶娘子,何曾见过她突如其来的发飙?登时一个个都傻了眼,纷纷扯脖子瞧地上的李陶氏。

        李陶氏这三年显然是吃过不少苦,这样完全没减轻力气的一巴掌和用力的一脚,也不过是让她岔了口气罢了,不过一刻已经缓过神,哭哭啼啼地坐了起来。

        “李陶氏,你以为这天下没有王法了么?”

        陶三春慢慢走下去,甩甩有些发麻的右手,居高临下地盯着这妇人。

        “你、你——”

        李陶氏忙仓皇地蹭着往后退了退,左脸一片红肿,惊慌地哭道:“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

        却是想不要脸皮地耍无赖了。

        “陶娘子,你怎能说不过就动手!”那表皮斯文的证人,也被她这实在不按理出牌的一巴掌吓唬住了,见她下了台阶,也赶紧退进了看热闹的人群里。

        “一直是你们在不停地污蔑我名节,我除了刚开始辩解了一句,元哥儿是我亲儿,我可曾说过其他?”

        她站在原地不动,垂眸看着地上撒泼的李陶氏,就静静看这妇人能哭到几时。

        她不动不语,一脸的沉稳冷静,让周围的人渐渐也停止了交头接耳,慢慢地同她一样地盯着地上的妇人。

        李陶氏帕子捂着脸哭啼,一句一句地“还我孩子”,但耳朵却是竖得尖尖地。

        等四周一片死也似地寂静,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声音,她心里忐忑,不由止了哭,将一双眼睛从帕子后悄悄地探了出来。

        “不哭了?”陶三春咳也似地一笑,“李陶氏,你如何知道我住在这里?你当初不是奉公婆之命携子进京寻你郎君的么?”

        李陶氏一个瑟缩,将帕子捏得死紧。

        “你的儿子在明州便已夭折了,对吧?”

        陶三春慢慢地说下去:“你的郎君是哪一个呢?哦,我记得当初道观之中,你曾掏出路引,得意洋洋地说你郎君中了进士,名唤——李承鹏。”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大哗。

        虽然说每三年都有一拨进士出炉,但七年前二甲进士李承鹏大登科之后小登科,娶了吏部尚书的爱女,这事却是常常被人拿出来调侃读书人上进的话头。

        因此陶三春这句话一出,立刻激起了无数的猜疑八卦。

        老家中如果曾有妻有子,他又是如何娶了高官家的小娘子,又如何的七年之内升迁到了五品?

        顿时所有人将探究的视线,都落到了这地上的妇人身上。

        李陶氏暗自咬牙,却不敢大声说自己是李承鹏的原配嫡妻,但若说自己是李承鹏的妾室,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一时,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索性拿帕子将脸一捂,爬起来跑掉了。

        ……跑掉了。

        看热闹的,等着拱事的,陪着来送礼准备硬抢孩子的,顿时都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陶三春冷眼瞧着那仓皇溜掉的妇人,心里滋味莫名。

        她想,她大概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了。

        只是,此次此刻却不是仔细想这些的时候。

        趁着看热闹的人还在,她走到跟着李陶氏抬着礼盒来的那些随从跟前,将李承鹏曾留下的烫金帖子递了回去。

        “烦请各位回去,禀告你家大官人,若他真的想硬抢我一个无权无势卖饼妇人的亲生骨肉,那便堂堂正正地去敲府衙前的大鼓,我倒看看,一个阁老家的贵婿,如何抢夺百姓之子!”

        那些人唯唯诺诺,帖子不敢接,也不敢代表主家回话,只匆匆挑起礼盒,飞也似地追那早看不见人影的李陶氏去了。

        众人都被陶三春那一大耳掴子镇住,如今见这些人狼狈的样子,不由也觉得解气地哈哈大笑。

        那三个所说是明州来的证人,见势不妙,早在李陶氏跑掉之前,就已经偷偷溜走了。

        “陶娘子!厉害!”有相熟的街坊朝她挑挑大拇指。

        “陶娘子,咱们毕竟是平头百姓,不能与官争,你还是小心一些。”也有年纪大些的邻里悄悄说给她听。

        她朝着四周感激地俯身一礼,谢过他们好心提醒。

        “没事,陶娘子有嘉义夫人府靠着呢,嘉义夫人可是万岁爷的乳母!”又有人道。

        “嘉义夫人如今自身难保了都,哪里还能顾得照应陶娘子?”

        “那也还有元哥儿呢,禁军的大统领可是元哥儿的师傅!”

        “哎呀,对哦!陶娘子,有大将军在呢,你没什么好怕他们的!”

        “我看就是因为元哥儿得了大将军的眼,才有人眼馋,想摘了这个金桃子!”

        “吏部尚书可是阁老,比一位大将军可品级只高不低,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吧?”

        “李大官人成亲七年还没个一男半女,这才是根源吧?”

        “可天下小孩子那么多,为何他们非要认准要抢元哥儿呢?”

        “元哥儿得了贵人青眼嘛。”

        “哦哦,这样子看,倒是一石两鸟了。”

        街坊邻里一边猜测着一边慢慢散去了。

        陶三春则直等到院门前再无一人,才慢慢地转身回了家,小福立刻将门插紧。

        一场闹剧,却是到底为了什么。

        她不由叹了口气。

        一股无处可泄的悲哀,轻轻笼罩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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