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旧日残响

这是哪？

        又是一个陌生的环境。

        方想发现自己坐在一片斑驳的阳光当中。

        灿金色的太阳光通过破败窗户上的那几个小孔照射在他的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太阳很大，上下翻飞的灰尘如同精灵一般。看起来又端庄又神圣。

        这种现象还在古时候被人们称作神谕……然而现在大家都知道，这叫做“丁达尔效应的典型现象”。他胡思乱想着。

        在和煦的阳光下，方想闻到了一股咸腥味。

        这种腥味有别于菜市场里肉铺的血腥味和膻腥味，也不同于石楠花盛放的腥味，而是一种让人能够心情平静、精神愉悦的味道。

        “哗啦——”

        伴随着有些潮湿却不显得冷冽的风，方想听到了一阵阵的声音。

        是海的声音。

        他从未去过海边，但此时却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浮现出这样的一个结论。

        方想只觉得‘他’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推开了那一扇破败的木门，发出了刺耳的一声。

        “吱呀——”

        霎时间，满面的光芒向他扑来，将他淹没在整个光芒组成的海洋当中！

        也照亮了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

        ‘他’向着房间的角落看去。

        那是一张红色的大床，红色的床单似是很多年没有换过了，被浆洗地有些发白。上面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已然没了气息。

        ‘哦，这是我的母亲。’

        心情非常平静，没有悲恸。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身边，跪倒在地。眼前的女子的脸上已经浮现了些许尸斑，但他还是将她的手抓起，用冰冷的手心贴近他的脸颊。

        ‘她是怎么睡着的？像这样，永远的一睡不醒？’

        他陷入了回忆。

        像是许多话本里美好故事的开头，作为贵族的昂里埃特·当德莱齐小姐，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中结识了作为平民教师的泰奥弗拉斯特·罗平。两人像地心引力般无法自拔地陷入爱河。

        但这确是一个悲惨故事的开端。

        当德莱齐家族完全无法容忍，自己家的女子嫁给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贱民’！他们要求她和另外一个贵族家的男子联姻。

        她无法接受，当夜便离家出逃，找到罗平，并嫁给了他为妻。

        “他穷的就像约伯——又穷又正直。”

        他还记得那时的母亲将他轻轻抱在怀里，望着面前的浩瀚星空，像是在注视着另外一个人的面庞。他清晰的记得，母亲眼中的光芒，比天空中任何星星都要美。

        可是，在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父亲突然就杳无音信：他抛弃了她们。母亲发疯似地到处寻找，见人就问，挨家挨户敲门，赔笑，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接受过上流社会教育的窈窕淑女——她哭，她笑，她听别人的讥讽，脸上总带着几分谦卑的笑容。

        他也无法接受，在他的印象当中，他有太多的优点：他心疼妻子；教自己学拳击和格斗；他陪着自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读睡前故事；他和自己约定，要登上天上的城堡！

        方想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糊了视线。拳头紧紧攥着。

        在长时间的搜寻未果后，在生活的压迫下，母亲不得不出门寻找工作，替人做些浆洗和缝补衣物的活计。

        他掰开她的手。

        在失血的苍白下，在发黑的手指间，厚厚的老茧和密密麻麻的针孔，是她在一个又一个日夜当中，熬花了双眼换来的。

        再之后，有个叫德·德勒-苏比兹的伯爵夫人收留了她们。这是母亲在修道院时的同窗。

        然而和母亲那样的感动不同，他隐约察觉到她并非那样的好意——他仿佛与生俱来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也正因此，他显得越发的孤僻。

        在那之后，在那之后……

        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从眼中夺眶而出，滴落在地板上，反射着太阳光，映照出五彩斑斓的幻觉，宛如仙境。

        她仅仅是想彰显自己无处安放的优越，或许曾有过短暂的同情，却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点虚幻的如同泡沫般一碰就碎的东西，早已消失不见。

        毒打，谩骂，无止境地羞辱……被这个女人以最坚强却也是最懦弱的方式承接了下来。

        他有时会痛恨自己，为何那样的懦弱，为何那样的无能为力，为何总是只会在这些侵害下默不吭声，颤抖着躲在母亲的身后！

        于是——出于报复，他计划着，盗走了被这家人视若生命的水晶项链。

        没有任何人发现是他做的。

        德·德勒-苏比兹的伯爵夫人被丈夫破天荒地毒打了一顿。

        呵呵哈哈哈！

        当时内心燃烧得快就要将他燃尽的怒火，像是得到了最恰当的释放。他只觉得内心无比的舒爽。在那串项链被他报复性地扔进城边的小河，他只觉地无比的舒爽！

        德·德勒-苏比兹伯爵夫人将她们赶了出来。

        她将全部的怒火，发泄在她们母子的身上。

        她们搬回了这间破旧的小屋。

        他抬头看了看，有些恍惚。

        这没有什么，他发现了他了不起的天赋，他可以养活他的母亲了。他可以让她过得风光，让她如同童话里的公主那样……

        可是这个凄惨的女人，却因患病，倒在了这张床上。她彻底被击溃了。

        形销骨立，每天像是活在梦境当中，活着却如同死了。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这个一生都活的像个笑话的女人，脸上居然带着一丝恬静而满足的浅浅笑意。

        突然声音变得嘈杂起来，随之是杂乱的脚步声，人们粗暴地将他推在一边，从床上将这具尸体抬走了。他们要将这具尸体送到它应该在的地方。没有人在意还有一个少年，正怔怔地看着放在床头的那个天青色的酒杯。

        嘈杂消失，刚才的人声鼎沸似乎是他的错觉。不见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尸体而已。

        待到天色如墨，星光洒落，他站起身来，往着外面的世界毅然走去。

        一丝火舌调皮地舔舐着这间小小的茅草屋，迎风而长，惊恐的呼喊和慌乱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哦，她是怎么死的？”

        血红色染红了半边天，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着，嘴角是浅浅的笑意。

        “我亲手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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