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风动

文华殿内，绿衣内侍进出不绝，他们提着一篮篮笔墨纸砚，迅速又有条不紊地穿梭在殿内。进殿后，可以看到浩如烟海的典籍罗列于此处，一室之珍，就胜过民间藏书无数。桌案前，有人奋笔疾书，有人愁眉紧锁，更有三四个头发花白的老学究争得面红耳赤。

        “《大周志》有载，姜玄骁勇善战，以一己之力平定南羌，才成就了大周江山万里。”

        “《大周志》散卷颇多，姜玄传记更是非议颇多，前后言文笔出入极大！根本无法作为可靠的参考。”

        “但《大周志》乃后周皇室末裔姬柘所作，他比任何人更有资格和能力作传。”

        争执声不断，谁都无法说服自己，这样的争吵遍布文华殿。这些在外声名显赫自命不凡的文坛名宿，翰林阁老，在文华殿里不管身份形象，为着能编好这部夸耀大夏盛世、注定流传后世的《夏典》，个个都激动不已。

        殿内最高处，一身素朴的男子轻垂着眼，凝视着手里的一卷典籍。

        “大周末年群雄并起，战火不休，《大周志》确有流佚不实之嫌……”他开口，那本在争吵的两个老翰林立刻望向他，全无看轻这年轻人的意思，“姜玄一事，以周末夏初的《小雪斋记》为参考吧。”

        两个老翰林对视一眼，垂手称是。

        对于末路的大周后裔姬柘而言，姜玄代表着的是他们姬周皇族曾经君临四海的光辉，然而对于离皇室遥远、没落小地主出身小雪斋主人李苦河，征战四方的姜玄不过是夸耀皇权、穷兵黩武、贻害百姓的武夫罢了。两种看法都概括了一部分真实的姜玄，然而偏向哪一方，往往就会有不同的结果出来。

        楼珩一言既落，盖棺定论，从此姜玄就在世人眼中换了模样。

        蝉鸣声传进了殿内，混着嘈杂的议论声，更显暑热。十几年来，他四处游历，在山川大河间度过许多个夏天，没有一个，比得上青年时于江南水泽看到的那一眼。

        看得越多，缘何仍旧为一叶所障目，觉得心里只容得下开在六月的一支白荷。

        楼珩随意扫了眼旧典上密密麻麻的姜玄平生，极轻的呵了一声，像是感慨这一代名将的一生。帝王将相，史书工笔，任他曾金戈铁马踏过万里山河，到最后，是活着的人去评说。

        到了热天，你更懒得出门，除了去和皇帝还有淑妃请安，你通常选择闭上芙蕖殿的大门，打发宫女们回房间歇着，然后自己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冰鉴旁。这算是钻了一个小空子，毕竟没有人在的时候你的演技也没有表演的余地，如果私下独处还要扮演一个端庄的公主未免太过辛苦。

        所以碧柳敲门进来时，你毫无防备。但你临场发挥的演技很是行云流水。

        于是碧柳看到自家公主夏衫半掩，发髻慵懒，扶着贵妃椅闲逸斜坐的模样。露出的那一截雪白的手臂随意的压在微乱的襦裙上，无端教人想起梨花垂枝的情景。碧柳不觉脸微红。

        你杏眸半阖，一副困倦慵懒的模样，只听得碧柳神神秘秘地请你去水榭消夏。

        “御苑那新开了皖川上供的半秋莲，一半雪白，一半橙黄，奇得很呢！”

        芙蕖殿如其名，有着全上京开得最好的莲花，御苑在前朝与后宫之间，离你的住所甚远，你向来贪凉怕热，兴趣并不大。

        只是碧柳晓得你的好性子，一直央求，又道那半秋花期短，性子娇，也许今晚就谢了呢。

        “越说越夸张。不过是你贪玩罢了。”你轻轻瞪了眼碧柳，不带怒气，反透着亲昵的打趣。碧柳晓得你这是同意了，立时眉开眼笑。

        宫有宫规，这些宫女们并不能随意在禁苑走动，轻则受训，重则打杀。

        但你向来纵着这群小姑娘，因为你毕竟不是真正完全生长于这个封建的社会的公主，而这群少女离了父母亲人，在宫里度过人生本该最美好的年华，荣辱系于主人的喜怒，若连一刻放松玩乐也无，那也太可怜了。便随碧柳去了。

        炎炎的午后，并无人在此，你见碧柳脸热得通红，故作生气道：“好你个碧柳，都热成这样了还叫我出来。”

        碧柳热极了，也心疼你跟着受热，但她面上又露出点激动来，为着自己的胆大，和等下回去碧梧可能的责备。

        但是碧柳觉得，挨骂是值得的！

        “饶了碧柳吧。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要怪就怪我。”

        清朗的声音传来，说是要华瑛公主怪他，语气里又都是笑意，浑然不像个在讨饶的人。

        你一愣，继而露出欣喜的神情。没有想到能在御苑见到心上人，所以你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是又想起是在宫中，一时间反倒有些局促的停在那，只有那双潋滟似桃花的眼中浮动着雀跃的光，映着眉目疏朗的郎君。关秋渡鲜少见你无措如小鹿的模样，因此笑意更盛了。

        “你怎么来啦？”

        水榭旁有棵数人人才可环抱的樟树，枝叶繁茂，斜生在水边，当年修建御苑时为了保留这棵樟树，将连通清明池的内城水渠都绕了个道。到如今樟树依水而生，树枝横过池水，根系向下盘错，别是一番景致。

        关秋渡从树上跃下，端的是意气风发，行止风流：“玉鳞卫换防，我找赵淇换到了这里。”

        你收起欣喜，露出点不赞同的神情：“教周将军发现了，他准该罚你。”

        上京勋贵子弟常常在玉鳞卫中领有官职，大部分都是闲差，只参与例行的巡守。但关秋渡不同，作为大夏名将的后代，兼之性子好，身手好，家世显赫，很能服人，玉鳞卫中的勋贵子弟常常为他马首是瞻。

        周将军一直想磨磨他的性子，叫他能再沉稳些，最好攒些功名，不堕父辈声名。

        关秋渡看着你轻咬嘴唇，动人的脸庞上两弯秀眉微蹙，忍不住走得离你更近了些。你的语气虽含责备，但关心更多，关秋渡甘之如饴：“我想见阿蝉。”

        碧柳不知何时退出了御苑，想留给两人一小段独处的时间。

        她回望过来的时候，你正仰脸说着什么，俊逸清朗的郎君含笑认真看你，蜻蜓落在了尖尖的芦苇叶上，池水漾起起伏的涟漪，碧柳只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景致了。

        关秋渡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盏不甚精致的锦鲤小灯，样子是极力仿着那日灯会上那盏做的，用的材料无不是上佳，只是做出来的样子差强人意，看得出用了心，却不能说好看。

        “是谁为了盏灯跑去淋雨？”关秋渡语气揶揄。

        你似嗔非嗔：“那也不是为了现在这盏。”

        话虽如此，你还是接过了灯笼。

        少年却露出点难过的神情：“公主不喜欢吗？”他迅速缩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将灯笼负于身后。

        “我喜欢呀。”

        “喔——”他拖长了声音，故意用可怜的语气道，“但臣已经伤心啦。”

        你瞪大了眼，为他的作弄，有些恼他的孩子气，于是伸手捉去：“我……我喜欢的。”

        他眼里带着狡黠，将灯笼藏得更严实了些，另一只空着的手却反捉住了你。手腕上突然传来的炽热让你有些无措，在你急急向前的同时，你摔倒了，鬓间的步摇发出颤动的声音。

        啊——如此不端庄的我，会被系统十万伏特吗？

        幸好，系统乐见你走攻略剧情，所以没有电你——虽然你现在觉得自己只是谈了一场十分纯情但是不用负责的恋爱。

        你倒在了关秋渡宽阔的怀里，珠钗环佩作响，像是试图掩盖住你剧烈的心跳声。

        少年得偿所愿。

        但他知道你的脾气，所以遗憾的结束了这个短暂的拥抱，而后动作轻柔的扶稳了你。

        他垂眸看着你长睫如蝶翼微颤，高大的身形投射下来的阴影笼罩住你，居然给你带来了一点点压迫感。

        关秋渡将青玉柄慎重的放在你的掌心，半是叹息半是怅惘道：“公主喜欢就好。”

        锦鲤式样的小灯千盏万盏，却比不上这样一个人的心意。

        你知道，作为堆金砌玉般供养大的公主，你应该再端庄一些，高傲一些，但在这瞬间，看到这盏灯失而复得，你发自内心的很开心。

        骄阳似火，一滴晶莹的汗划落少年挺拔的鼻尖。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穿过树叶的阳光，熠熠生辉。光里面镶嵌着的，是你的容颜。

        一池碧水荡开涟漪，你听到了风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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