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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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风刮过晴空下的每一寸大地,李沁喜放肆地两腿一摊,坐在春天全新的草原上,头顶是鲜艳的青天白云。
她双手撑在腰后,脊背微微后仰,惬意地在看不远处练习仰躺的赫苏图。他还小,个子比他身下那匹小马还差一点,握着缰绳朝后,仰得摇摇欲坠。苏伊则在另一个不远处,皱着眉头看自己总不得要领的儿子。
李沁喜微微一笑,把目光投向更远处。
她近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每日照旧去给太后请安,太后没找她或娜依的麻烦;娜依似是不敢搅扰,也没来王后殿给她找麻烦;王后殿在葵姑的照管下井井有条;还有赫连,每月十五来找她例行睡觉,熄灯才来,天亮就走,全程基本无语,也故意没有气她。
春日正好,她无事可做时就会骑着马出城,来空旷的草原上坐上好几个时辰;偶尔,苏伊一家也会被她约出来。
她享受这种安宁,而不去追究它的内里。在来奚赫以前,她也有过不少雄心壮志,但现在,这种糊糊涂涂的平静竟也显得难得。
“赫苏图,姑姑来教你!”她突然兴起,站起身拍拍尘土,朝赫苏图走去。
逐渐熟悉后,赫苏图便时不时缠着李沁喜要她教他说几句显朝话。奚赫语里“姑母”“婶母”“姨母”都是一个词,他说不圆“婶母”,就从中选了一个最简单的“姑姑”来叫她,他狡辩:“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嘛!”李沁喜宠爱他便由着他叫,顺势也与苏伊和塔塔拉近了距离。
李沁喜先是对赫苏图进行了技术指导,后来又上马,给他表演自己的骑术,引得赫苏图连连拍手喝彩。塔塔担心赫苏图疯玩起来没个停,没一会儿就过来敲敲儿子的脑瓜,“好了好了,快让殿下去歇歇,你这么玩心大,谁疯得过你?”
李沁喜正准备辩解,却被塔塔挥挥手截住话头:“葵姑可告诉我了,今天太后有宴会,殿下不能玩得太累,还要早点回去。”李沁喜只好努努嘴,冲赫苏图无奈地摊手。
今天晚上这场,说是宴会,其实只是简单的聚餐。因萨尔格即将动身返回驻地,太后不舍,才安排这场为他饯行。人也不多,只有太后、萨尔格、赫连母子三人,加上萨尔格的正妻和几个孩子,以及赫连的正妻李沁喜。
萨尔格开蒙得早,他虽只三十二岁,长子衍桑却满十五岁了,一同来的还有十岁的第四子和七岁的第六子。这三个孙子都是太后的心头肉,一进太后殿来,做祖母的就挨个亲了两个小的的额头,又叫大的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看看比上次见长高长壮了没有。
从这几个孩子的相貌看,萨尔格少年时的五官也应是不错的,这么说来,莫非……李沁喜看看只比赫连小两岁的衍桑,又看看体型肥硕的萨尔格,再看看赫连,不禁感慨:“岁月无情啊!”
“快开席了,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赫连本人却没有什么手足情深的感想,对这场面兴致缺缺,只把注意力转移到身边同席的李沁喜身上。她显然没怎么用心打扮,同对面卯足了劲的嫂子相比简直像清水一样寡淡。
王宫明明是他的地盘,她怎么能输在这点上?赫连因而不停催促她下去,换身亮丽的衣服再上来。李沁喜却只觉得他小题大做,且不懂察言观色。今天是太后设宴,目的是给萨尔格饯行,她怎么好抢风头?明明讨太后欢心才是不吃亏的做法。况且上次新年家宴上她已帮赫连驳了萨尔格的面子一回,这回再不能打太后的脸了。
催了半天,见她迟迟不动不情愿的样子,赫连便恼了,扭头过来扬声斥道:“叫你去就去,我的话也敢不听,关你关少了是罢!”
同席而坐,二人之间本近似耳语,赫连突如其来这么一句,叫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李沁喜怔住,眼见他没有丝毫要给自己留脸面的样子,又惊又气,但碍于场面,她拼命压着胸口冲上来的火,定定神,起身向太后等人行过礼,转身走出正殿。
一出去,便有人上来拦住她:“殿下,这是王上给您准备的,请殿下到侧殿更衣。”她冷冷瞪了那盘中的紫色衣裙一眼,迈步便走。一入侧殿,那人便将衣服放下退了出去,李沁喜顺手就掀翻了那只托盘,葵姑赶忙去捡起来,“小祖宗,轻点,别闹这么大动静!”
“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当着面打我的脸?”李沁喜气不过,又一脚踹飞了地上的镂空小香炉。
“公主快请息怒,这是在太后殿,外面这么多人听着呢。”葵姑又把香炉捡起来摆好,香灰撒了一地。
“真是好日子过多了,偏爱作死!”李沁喜恨道,“有一天安生的他都不如愿!蠢材!”她气得一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阵阵余痛才使她稍微平复。“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日子好不容易平静一些,他总要来找茬?”
葵姑也心疼又无奈,为她拍背顺气道:“公主别气,等出了太后殿,您再找怀信王要个说法,现在只让婢子帮您把衣服换了,快回去吧。”
待李沁喜的气息平顺些,葵姑才动作小心地为她解开外袍。一层,两层,三层,李沁喜身上很快只剩下了一件亵衣,她环起手臂,抱住自己裸露的双肩,葵姑则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
她身上亵衣的颜色与紫色衣裙不合衬,幸好赫连准备的是一整套,葵姑便为她除去亵衣,换上新的那件。这时,门外突然“咣当”一声,葵姑与李沁喜皆大惊失色,“谁!”
自然是无人会应答,葵姑赶忙扯下一件袍子给李沁喜披上,又冲去门口查看到底是何人,然而那狂徒早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刚才摔碎在门口的一小片翡翠渣子。
……
见李沁喜换好衣服回到席中,赫连仍觉得很不遂意。他想要她换上那套衣服,流光溢彩地点亮众人的眼睛,却不想她姗姗来迟,还面色铁青,眼若死鱼。
她像是突然变成个活死人似的,不说话也不吃饭,面无表情,凝滞的眼神似在搜寻什么。赫连对这个结果很厌烦:每每想要她做点再简单不过的事,她总能摆个臭脸,什么也做不好,偏就和自己做对,就这还说是盟友?要为两国邦交合作出力?
他心里也憋着气,全程一句话没和她说,直到宴席结束。眼见客人散去,她才低沉地向他含混不清道:“随我来。”
是该好好谈谈,把话都说清楚,杀杀她的嚣张气焰,免得这样麻烦!赫连如此想着,便随着她一路无语走回王后殿。
等内殿大门一关严,她那张发灰的脸上才显出一丁点血色,她的眼中先是惊惧,继而转为愤怒,最后是冷漠。“是你安排的么?”
赫连瞥了她身上紫色的衣裙一眼,“你有什么不满?”
“不满?”她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难以相信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再怎样胡来,我以为至少你还是个人,没想到你竟然,竟然——”她难以启齿。
“要不是你一直不肯动,我至于那样说吗?错本就在你,不收拾下自己就算了,叫你换个衣服,又不是要剥你的皮,你看看你的态度!”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换衣服?”她不回答他的话,反而一句接一句地反问,“为什么要给我准备衣服,为什么不让我回王后殿更衣?”
“高月,你太狂妄了,”赫连被她激怒,“你在指责我?你用什么身份质问我?”
“哼,”李沁喜冷笑一声,“那你呢?你又算什么?早在第一天我就同你说过,只要你肯合作,我们必然相安无事,可你一次次地折磨我,污蔑我侮辱我,你还是个人吗?”
“看来还是罚你罚得不够,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李沁喜瞪着眼睛:“从来这里到现在,我做错了什么?全都是你,是你在无事找事,是你拼命要给我难堪!这些就先不翻,至少今天,”她颤抖着开口:“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样侮辱我?为什么!”
赫连也失去了耐心:“分明是你自取其辱!”
李沁喜被他的理直气壮怔住了,她眨了两下眼睛,“自取,其辱……?”
赫连半仰着头,居高临下地见她呆站着看了自己一眼,扭头大步朝一方柜子冲去。她打开柜子,手伸进去,接着有什么东西“咣”一声落地,等她再转过身来时,手上已握着一把锋利的横刀,对准了自己。
她握着刀,径直向他走来,这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但他没有动身,站在原地,两眼直直地对上她发红的眼睛。
她一步步走来,最终刀尖抵着他心口:“赫连葛尔,你我本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因为局势才被按头成婚,你觉得不高兴,难道我就很满意么?当初奚赫使臣为表诚意,在我宫中大殿连日跪求,才有此番我出塞之行。你以为我是为了来嫁给你吗?你错了,嫁牛嫁羊还是嫁给你,对我来说都一样。”
“你污蔑我,禁足我,折磨我,还设计安排人趁我更衣偷窥我,”这番话说出口更叫她愤怒,“一而再再而三地,你简直猪狗不如!”
“你说什么?”赫连终于意识到她话里的不寻常,“谁偷看你?”
“不认是吧,”她拿出那片翡翠渣子,“太后殿没有男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我去更衣,除了你安排好的人能接近,还有谁敢在那个时候去偏殿?”
赫连盯着翡翠残片,眼神一转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竟然是他……李沁喜走后,有一个人也借口离开了席间,但他没多久就回返,和李沁喜回来的时间也间隔较久,故没有人往那一面去想……是衍桑。
赫连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睁大眼沉默半晌,对李沁喜一字一句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做的,但此事绝对不能声张,”他的眼神沿着胸前刀刃一路向前,落在李沁喜愤怒的脸上,“如果你相信我,我会找机会为你报仇。但,不是现在。”
“相信你?我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懂是吗?”李沁喜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变本加厉地害我,反叫我相信你?你明知道是谁却宁愿包庇他,反叫我相信你?”他的神情分明就是知道那人是谁,却因为说出来会使他为难,所以他犹豫后决定成为共犯——既然如此,是不是他安排的又有什么要紧。
“我已经说过,那与我无关,也答应会给你报仇,你还想要怎样?”他尚有顾忌不能出手,此刻也不可能对她讲。
“谁要你的施舍?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抓到那个狂徒,将他剜去双眼,丢进马圈为奴。”她的眼神冷如朔风,一字一字咬得极重:“至于你,你给我记着,总有一天,我会亲手,讨回所有的仇。”
她手臂轻抬,将刀刃架上他的颈间。凉意近喉,赫连本能地咽了咽唾液,心底却升起一种不寻常的快感。
他并不怕她手里的刀,他也对她做过同样的事,所以他知道她不过是说气话。她和他一样,没有置对方于死地的筹码,更没有摧毁一切的勇气。只是,将她逼到疯魔,似乎让他触碰到了她的一点真实——她终于承认她也很恨,她对这宿命也只能屈服。这种同病相怜予他以安慰。
他再次激她道:“你要怎么讨?在你动手之前,说不定我先把你给杀了。”
“那样的话,”李沁喜动了动嘴角,“也许我还会高看你一眼。可是你敢吗?没有我,你拿什么和萨尔格比?”
直到方才他的犹豫,她才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坐在王位上的不是萨尔格而是他——她李沁喜才是他真正的王冠。
被她戳中痛处,赫连才从心底的怜悯中醒来。她终究和他所幻想的不一样,不,是和他不一样。
她虽屈服于命运,却聪明,还拥有多一样筹码,而他不仅受制于宿命,还受制于她;她与他,并不是那么同病相怜。
他败下阵来,恼羞成怒又似呢似喃道:“高月,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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