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张网

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落尽。

        大雁成群向南飞，有一只落了单，扑腾着翅膀奋力追赶，却是杯水车薪。

        只能看见同伴逐渐远去的背影。

        昏黄的光线折成两半。

        过了好久，沈绾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

        高处的风猛烈。

        吹得人四肢都冷，却也能在这呼呼的狂啸中暂时放空脑袋，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必问。

        沉重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都轻盈起来。

        沈绾柚双手撑在天台的墙上，那墙刚好到她下巴处，不用低头就能看见高高矮矮挤在一起的房屋，还能看见天边飘着的各种奇形怪状的云。

        不知何时放在这里的一堆废桌椅占满了天台一角，四周墙壁灰黑，有的甚至掉落下几块墙皮，坑坑洼洼的，荒凉得像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比起这里，学生更愿意去另一栋楼的天台放松玩耍。

        没有人了，沈绾柚终于可以丢掉她所有的伪装。

        不用故作轻松，不用刻意扬着嘴角。

        她刚过完十九岁的生日没多久，再加上人长得幼态，经常被认为未成年。

        要是能一直做个孩子就好了。

        整天无忧无虑，心大得什么事都不往里装。

        会活得很轻松吧。

        “砰”的一声巨响，铁门撞击墙壁，又弹回，门在空中来回晃荡，灰白色墙皮扑簌簌掉落。

        沈绾柚吓了一跳，转头。

        贺行一只手压住门，另一只手拄在膝盖上，重重喘着气，黑漆漆的凌厉短发下，看向她的目光急切。

        还没等沈绾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一股疾风裹挟着进入一个灼热的怀抱，随后双脚腾空。

        贺行把人抱离矮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他气极了，一路跟上来的疑惑和越来越接近天台的害怕在这一刻纷纷转换成了愤怒。

        “他们离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今天从这里下去了，你知不知道那些爱你的人要怎么活？！”

        沈绾柚被吼得有些懵，眼里倒映着少年憋的通红的脸，阳光直直照射在他身上，强烈，刺眼。

        沈绾柚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爸妈离婚了？”

        她一针见血揪出他话里的重点。

        贺行缓过劲来，才发现刚刚自己的口无遮拦，面对女孩质问的眼神，他不自然地偏头，视线落在旁边那堆废弃桌椅上，“你喝醉那天，自己说的。”

        沈绾柚“哦”了一声，转身又往回走，贺行连忙抓住她手臂，沈绾柚无奈地看他一眼，“我没想自杀。”

        “我只是在那里坐一会儿。”她空着的那只手指向刚刚那个矮台。

        贺行愣了愣，手上力道却未松半分。

        沈绾柚甩甩胳膊，瞥了眼手腕处的那只青筋凸起的手。

        贺行抿唇放开，抬脚跟在她身后。

        矮台不长也不短，刚刚好够坐两个人的。

        贺行身长腿长的，两条腿几乎伸直坐着才舒服点，他把袖子往上卷了卷，双肘撑在大腿往里耷拉着。

        知道她是安全的，他整颗心这才放下来，不过也多亏了这个乌龙，他终于不用隐瞒自己知道这件事。

        虽然往白了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沈绾柚的锅，喝醉了就翻脸不认人。

        她这酒品……

        贺行摇头。

        沈绾柚最近实在是疲惫，她将沉甸甸的脑袋抬起来，轻抵在身后的墙壁上，缓缓阖上眼皮，刺眼的阳光被隔绝，她声音有些空:

        “你说，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不爱了呢？”

        贺行侧眼瞧她，光芒落在她眼皮上，投射出一道浅浅的阴影。

        他收回视线:“沈绾柚，滚滚大名叫徐宜宁，不是我亲妹妹。”

        沈绾柚其实不算惊讶，因为这兄妹俩确实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她多少猜到了一点。

        贺行继续说:“我妈妈在我上高二的时候就走了，滚滚是我后妈带来的小孩。”

        沈绾柚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有了一丝松动。

        贺行读出了她眼里的意思，伸手揉揉她脑袋，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妈走后，我父亲就再婚了。这些年，我处处和他作对，因为我觉得我妈的去世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那个时候刚成立公司没多久，每天忙得不着家，有时候半年，一年都见不到他一次。”

        “我怨他，怪他，甚至会想:既然那么忙，那要老婆孩子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们那时候还有没有爱情，但是那个时候的家，包括我，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可能都是种牢笼。”

        贺行说这番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那座摩天轮。那是颖城最大的游乐园，从川郑的这栋楼刚好可以看见摩天轮的上半部分。

        周围都是低矮的房屋，唯有一个半圆环状的突出去，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着全是线条的结构，整体画面拥挤中又带有秩序。

        看久了，也顺眼了。

        “或许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成全。”

        少年轻飘飘的话语像一颗巨石砸进沈绾柚的心里。

        沈成伦和程安很快分了家。

        卖掉了他们原来的那个房子，沈绾柚跟了妈妈。

        程安拿着分到的财产带着沈绾柚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一个月九百，房东是个很好说话的中年男人，见沈绾柚是个高考生，十分爽快地水电全免。

        母女俩就这么在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搬了新家。

        沈绾柚她认床，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无法安心入睡，经常半夜一个人跑到阳台去背书。

        她很快便对深夜的景象了然于心。

        比如有两只小花猫总是喜欢一前一后从东北角的那个围墙钻出去，过不了半小时再钻回来。

        比如三楼的李大夫周二周五要值班，半夜两点多楼下会响起汽车引擎声。

        再比如隔壁院子里枯败的花枝和满地的残叶，种种都显示这里许久没人居住。

        可有天晚上，沈绾柚活动着有些酸涩的脖子，却在转头的某一瞬间僵在原地。

        她眨眨眼，那暖黄色的灯光未灭，不是背书出现的幻觉。

        隔壁真的住人了。

        而且看样子，这人的生活习惯好像是夜猫子，等她熬不住了打算关灯去睡觉时，隔壁的灯还在亮着。

        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

        沉寂无人的深夜，将书本上那些复杂的话术灌进脑袋的同时，有这样一盏温色在旁，有份安定悄悄地在心里种扎。

        好像有人在和你并肩作战一样。

        渐渐地，沈绾柚对这位邻居产生了好奇，可努力了几天发现他们的时间线没有重叠的部分。

        这让沈绾柚很苦恼。

        人们好奇心的强烈，总是在一个个不断的碰壁中积累起来的。

        这天，沈绾柚像往常一样踩着树叶摇晃的影子回家，今天程安上夜班，家里没人，她掏钥匙开门。

        她在学校用了全部的课间把今晚的学习任务提前完成，路晴被吓到:“姐姐，虽然快高考了，可你也用不着这么拼吧。”

        沈绾柚淡笑着拍拍她的头:“姐姐今晚要干件大事。”

        路晴:“什么大事？”

        沈绾柚:“通宵刷题，一起吗？”

        路晴:“……”

        理由是假的，可她今晚的确要干件大事。

        防盗门的锁扣轻声合上，沈绾柚旋开罩在猫眼上的盖子，将脸贴上去。

        据她观察，这位邻居每天都是在她回家以后才到家，所以只要她一直在这里等，就一定能看见那个人。

        月的影子疏浅，树叶摇曳。

        贺行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向前走。

        十棵树。

        他隔了十棵树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样的距离，多亏了他视力好。

        等到看见她进入小区，贺行停下来，例行打开手机里的秒表，轻触屏幕，数字哗哗地流动。

        他有些口渴，走进一家便利店，去冰柜里拿了罐可乐。

        电梯面板上的数字不断攀升。

        钥匙挂在他一根手指上，和可乐瓶壁偶尔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贺行单肩挎着包，垂头将钥匙伸进锁眼。

        咔哒——

        那只握钥匙的手一下顿住。

        门开了。

        不是他的。

        “……贺行？”

        他松开手，慢慢转身，扬起一个笑:“晚上好啊，沈老师。”

        “怎么是你？”

        沈绾柚在猫眼上趴了好久，终于等到电梯数字停在五楼，她贴紧了门去看，却因为视野不够只能看见那人半个身子。

        她见他要开门进去了，手比脑子快，连忙将门打开，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贺行，所以我家邻居，是你？”

        贺行点点头，喝下一口可乐，神情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紧张。

        两人坐在楼梯上，肩膀挨着肩膀，早就超过了安全距离。

        碳酸汽水噼里啪啦翻涌着气泡。

        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沈绾柚没有问他为什么搬家，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总是在她回家以后才到。

        她的脑子现在很乱。

        想问很多事情，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沈绾柚猛地站起来。

        贺行抬头看她。

        沈绾柚假装镇定:“我，我先回去了，作业还没写。”

        说完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趿拉双拖鞋哒哒哒跑走。

        没等来想听的话，贺行努努嘴，咽下最后一口还带着汽的可乐，从楼道间起身，一手捏扁了易拉罐，声音触碰到墙壁又反弹。

        贺行站在原地，伸手做了个篮球投掷的动作，手中扁掉的易拉罐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入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正中！

        他拍拍裤子上沾的灰，走下楼梯，进去前，望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门，突然笑了笑。

        沈绾柚其实一直趴在猫眼上，看到贺行这个莫名的笑时，心里忽然一阵发毛，连忙背身贴着门蹲下。

        家里安静，她的心跳声无处可藏，在这黑夜，又仿佛在慢慢扩大。

        她手伸去左上方捂住，却更加切实体会到了快节奏的鸣感。

        怦——

        怦怦——

        如擂鼓般震响。

        像烟花在胸腔里炸裂开来。

        距离高考仅剩60天。

        值日生把数字“6”改成“0”的时候，沈绾柚正在天台背书。

        不得不说，这里空旷安静，确实是个背书的好地方。

        所以尽管她发现这里的时机不是个好的，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个刻意疏远此处。

        反而把这里当成她的一个秘密基地。

        当然，这个秘密，还有一个人知道。

        脸颊突然被冰了一下。

        沈绾柚咬着笔转头，顺势接过那罐粉白色外壳的饮料，是她最喜欢喝的白桃汽水。

        那个只在北边操场贩卖的汽水。

        她擦擦顺着脸颊滴落的水珠，抬头问贺行:“昨天给你布置的题写完了吗？”

        贺行挑眉，随后在她旁边坐下，递给她一沓试卷。

        沈绾柚放下手里的汽水，半信半疑地接过。

        这些其实是三天的量，只是昨天贺行说话没个正经，她故意惩罚，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写完。

        等翻完，沈绾柚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贺行双手撑在身后，又是一贯的散漫语气:“喂，不是吧沈老师，我做的题这么难以入眼吗？”

        “贺行。”她转头瞧他。

        “嗯？”贺行坐直了身子，她这语气正经得让他有些害怕。

        “你老实告诉我，你昨儿晚上几点睡的？”

        “十二点。”

        “真的十二点？”

        “真的十二点。”

        贺行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正疑惑着，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随之传来沈老师略显沉重的声音:“年轻人，保护好身体。”她又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莫名被cue“身体不好”的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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