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翌日，天光乍亮没多久，便见几缕烟似的云雾飘渺而来，虚虚的拢着日光，衬的原本晴朗的天空一瞬阴郁，变的灰灰蒙蒙，雾霭沉沉。

        早起才推开门，许明宜便远远的见着一道人影跌跌撞撞的朝自己这儿跑了过来。

        是昨天领她来这院子的怜怜。

        许明宜微微眯起眼，往院门前跨了几步：

        “姐姐起的这么早来找我呀？”

        她声音脆脆的，谈笑间自带着些许熟稔，面上也笑盈盈的。

        “姐姐这是怎么…诶？”

        见怜怜跑的气喘，停到自己面前时还趔趄了一下，许明宜笑意不减的伸出手，原本是想搀住她的，却不料自己刚一动作，便被怜怜紧紧的攥住了胳膊。

        她双手上的力气无意识的在加大，直掐的许明宜皱起了眉，满眼无辜的看着她喊道：

        “姐姐？怜怜姐姐？”

        怜怜弯着腰站定，她的胸口不断起伏，喘着粗气，听见许明宜的声音，也没立即说话，只自顾自的缓了好一会，才抬起头，声音有些虚弱的问她：

        “你对我做了什么？”

        许明宜歪着脑袋，不明所以的反问道：

        “什么做什么？”

        见她这副纯然无坏的表情，怜怜张着嘴，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才时隔一夜，这位原本秀气的姑娘便憔悴得不像样了，她如满月一般丰润的脸庞苍白无色，眼睛底下也青黑了一片，瞧着甚是可怜。

        “我…我…”

        怜怜嘴里字不成句的嗫嚅着什么，始终不敢大声说话，许明宜听不太清，便皱着眉靠近了些。

        她这一动作，背后被遮挡了一小半的院景便恰好的露了出来，怜怜胡乱飘移着的视线转来转去，也正巧瞥见了后头的院子。

        冷不丁的，她惊惶的喊出了声，像是活见了鬼似的，整个人剧烈的颤抖着，两只手捂住脑袋，眼神极度恐慌的望着院子里面。

        ？？？

        许明宜紧皱着眉，回头顺着怜怜的视线看了过去。

        原来是茯苓…

        那透明的魂体裹着层惨灰色的雾气，将半具身子探出了正闭合着的窗户，只用手虚扒着外墙，抬起脸朝她们这儿望着。

        “…”

        撞见许明宜的视线，茯苓还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看来这姑娘是故意的。

        许明宜扯扯唇，无奈一笑，她转回头，看向已经吓的面魂惨白的怜怜，眉头不禁又皱的紧了些。

        “原来是个胆子小的。”

        许明宜敛起笑容，抬起手，使劲往怜怜的脖颈后一劈，接着又费力的撑起她的身体，往屋里带了进去。

        院门无风自闭，安静的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良久，待怜怜醒过来时，只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宽大的床榻上，四周垂绦着滑绸所制的帷帐，模模糊糊的与外间相隔，只有些许暖黄的光线可依稀窥见。

        怜怜无力的支起身，攥紧了身上盖着的丝绸被，缓慢而又犹豫的伸手碰向了帷帐。

        不料————

        有人快她一步，先将帷帐撩了起来。

        怜怜身子一抖，手登时缩了回去，看见许明宜驾轻就熟的坐到床边，她神色灰白的垂下了目光，没去看面前的那张笑靥。

        “姐姐醒啦？这会儿可都日上三竿了。”

        许明宜一边状若无意般的点出时辰，一边凝目端详着怜怜的表情。

        她原是打算，经过这一夜，怜怜会主动的吐出一些事来。

        但等了有一会，见她还是那副听之任之，不予理会的样子，许明宜笑着摇摇头，恁的嗤了声。

        “我这人不怎么会威胁别人，也没什么本事，姐姐是不用怕我的。”

        她说的软言软语，柔和亲切，可怜怜听着，却是觉得许明宜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此想着，她手心略紧，无意识的攥出了些细汗。

        “但再怎么不济，我也能给姐姐重新再开一次眼通。”

        “…”

        果然，话外有话。

        回想起自己昨夜所经历到的那些东西，怜怜顿时心头狂跳，面上显露出了极为明显的恐惧和后怕来。

        “你…你想知道些什么…”

        怜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终于有了勇气看向许明宜。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却能这么精明的抓住她的弱点，只一日的功夫，便让她输的溃不成军。

        许明宜懒懒的用手撑住床榻，脑袋一歪，清亮有神的双眼带着几分微薄的深沉，笑意盈盈的在怜怜的面庞上逡巡了一圈，最后锁定了她的眼睛。

        “我想知道的不多，姐姐就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把自己的好姐妹送上死路的吧。”

        怜怜一愣，随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这一瞬间里，她脸上那些害怕的表情忽而就全散了，徒留下一片麻木的平静。

        她看着许明宜，自嘲的笑了几声，在对方稳然不乱的神情前，她就像快疯魔了一样，方才还不敢看许明宜，是因为她心里有鬼，但此时此刻，怜怜竟突然觉得就算是有鬼又能怎样？

        哪怕许明宜这时身边真的有鬼在看她，她也不怎么怕了。

        就算举头三尺有神明，但那些害人损己的事她早干麻了，此刻怕或不怕，不过就是个表相而已。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许明宜眉头微蹙，不动声色的扫了眼身边的五个阴魂，只见居中的那位名叫扶芳的姑娘，整个魂体已然气的轻颤，她身上的那些怨气浓浓，挥散不去，惹来了一股极重的腐气。

        这是枯骨腐朽的气味，在那些不入轮回，难以投胎的阴魂徘徊之地，都会有这种味道。

        怨极，恨极，到底是什么，才能让这对当初那么要好的姐妹走到如今的这种境地？

        “我和扶芳一起长大，也是当年一起被吴嬷嬷买进府的，那时进府没多久，就听下人们说，老爷得了病，药石的见效不好，夫人打算挑几个侍女抬妾给老爷冲喜…”

        “可惜啊，第一个姨娘没福气，还未来得及给老爷冲喜便自个压不住福去了，第二个新抬的姨娘那时住进了单独的院里，下人们都传她住的用的是怎么怎么好，就连吴嬷嬷也和几个出挑的姐姐说，被选中了日后就有泼天的富贵了。”

        说到这，怜怜微微低头，嗬嗬的哑笑了几下随后又继续说道：

        “扶芳性子要强，不喜欢委屈自己，我生的没有她好看，那时候听人家说来说去，最后竟也生出了想当姨娘的念头，但我知道，吴嬷嬷和夫人是看不上我的，我原本是想着得了机会在老爷面前露个脸，万一他是喜欢我这样的呢，结果…有天我好不容易才贿赂了送药去的侍女，终于能代她去老爷屋里的时候，我在屋外头听见了白大夫和老爷的谈磕，白太夫说，他修为浅，至少还需要三四个处女…老爷当时像是想阻挠，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听白太夫说，保住了老爷的命，他就不杀人了。”

        “白太夫我见过一面，人是生的很俊秀的，那天我听完怕极了，送了药便逃开了，原以为只是我瞎想，可没过一天，第二个姨娘就死了…至那后我收了心，再也不敢想当什么姨娘，可偏偏老天爷捉弄人，竟让我无意间碰见了老爷…”

        怜怜苦笑着：“他说我瞧着有几分像他的故人，问我叫什么，我一时害怕，就没敢说，谁知他自个奇奇怪怪的又讲，他故人叫涟涟，三点涟，那个字应当是没多少人用的，如此说完，他却又问我叫什么，我没法子，当时又见白太夫从他后头跟来，我便…我便直接说我叫扶芳。”

        许明宜看着她轻轻一哂，继而无奈的叹息道：

        “真真假假，你瞒的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之后便被发现了吧？”

        怜怜不可置否的点点头，眸光随之灰暗下来：“扶芳被带走的第二天，吴嬷嬷便将我带去了夫人那儿，她们以此事要挟我，令我帮她们做事，我若从，日后便能在夫人身边伺候，不再做洗浣的婢子，若是不从，便立即封住我的嘴，杀人灭口……”

        说罢，她戚戚的盯着某一处出神：

        “我不是什么清高的人，没人在乎我的命，我只能自己顾惜着，我答应夫人和吴嬷嬷，往后帮她们劝服、监视那些被选中的姑娘，让她们对府里的事一无所察，只忠心的服侍老爷…”

        长长的几段话说完，怜怜松了口气，竟觉得自己长年累月积攒的心事终于空落了，她坦然的看着许明宜，任其再番打量：

        “不论你信或不信，这就是我做过的所有事了…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我罪无可恕，我都认了。”

        听她这样说，许明宜一直没什么变化的神情终于变了变，她半是疑问半是嗟叹的开口：

        “你后悔吗？若是给你个半路回头的机会你可愿意？”

        怜怜默了会儿，随即摇头，毫无停顿的反问了回去：

        “像我这样的人，后悔有用吗？半路回头又能怎样，我早已是十恶不赦了。”

        许明宜一怔，她拧着眉，看着已然陷入自暴自弃中的怜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罢，你既无此意…”

        听着这句显然断了尾的话，怜怜茫然的看着她，却只见许明宜倏的倾过来身体，忽地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一眨不眨的同自己的视线相对。

        “言听计从，不痴不聋。”

        她眼前灰一阵白一阵的失去了焦距，只觉得意识慢慢沉浮而下，压的她头顶和太阳穴处都闷闷的疼了起来。

        一股突如其来的睡意汹涌而出，怜怜迷迷糊糊的挣扎了一会，最后不敌，还是沉睡了过去。

        ……………………………

        简单的吃了顿午饭，等到江府的下人依次有序的撤下菜盘，重新关好了屋门后，陆小凤才招呼着坐在窗边喝茶的另三个人，又围坐在了桌前。

        “咱们来了也有一天了，怎么那位江老爷还没有动静？”

        说完这话，陆小凤盯向朱停，皱起了浓眉：“倒没听你说过，你何时同这江老爷有了往来？”

        朱停闻言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唇角扯出了个不咸不淡的笑来：

        “你十天半月的见不着人影，我上哪和你说去？这位江老爷我原也不熟，只听闻过此人爱好收藏，他不知是打哪知道了我，总遣人送帖子，这来来回回的，算是彼此知道了些，来这江府我只是顺趟，他上回投了帖子说想赠我藏品，请我来挑选，如此便来了。”

        陆小凤抬手挠了挠额角，听完略微沉吟了一阵，待他思虑了一圈，正想张嘴说些什么时，只听三下咚咚咚的敲门声骤而响起，兀然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谁在门外？”

        陆小凤盯着门没说话，朱停见状便问了声。

        “诸位莫慌，我是管家，老爷使我来同妙手老板说一声，请您几位下午到正堂一聚，届时小人会来给诸位带路。”

        这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朱停看了眼另外三位，随后应道：

        “多谢告知，那就劳烦管家了。”

        管家欸了声，话落的当下，便佝着身走了。

        “为何方才没有足音？”

        陆小凤微眯起眼，思忖起来，他们几人耳力不差，不可能这么大的活人走到门外头了都没听见他的动静。

        嘶———

        这江府里的人真是越想越古怪。

        “下午我不去了。”

        陆小凤摆摆手，拧紧了眉头：

        “香帅出去办事，这里没人照应不成。”

        朱停撇撇嘴，看向楚留香，又看向花满楼，但见他二人都没反对，一时间，便不由得头疼了起来：

        “那总不能就我独个去吧。”

        “我随你去。”

        花满楼和声说罢，侧头往陆小凤的所在感知过去：“你同香帅商量商量，不是昨夜说着，好奇那姑娘的法子么。”

        “啊这…”

        陆小凤一愣，眼巴巴的朝楚留香望去。

        昨夜楚留香拿着帕子没有多说，但城隍庙，黄纸，供香，这事情越发朝着匪夷所思的地方去了，他们便难免多想了几分。

        见陆小凤望来，方才一言未说的楚留香这才抬起眼，慢条斯理的说道：

        “陆兄若闲不住，便与我同去吧。”

        “…”

        陆小凤眼睫微眨，悻悻然的咧嘴笑了笑，而后颇觉头大的答应了下来。

        说实在的，他倒不是怕闲，只是心里有些犯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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