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7月2日，23:45

        夜色深沉，飞虫缠绕在昏黄的路灯下，别墅区异常安静。

        平常这个时间，安薄基本都在琴房里练琴，绝不会像今晚这样，穿戴整齐地坐在书桌前。

        他垂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像是在发呆，又或许是在思考。

        卧室里没有开灯，从身侧的落地窗外洒进几道浅淡的亮光。顺着他的视线——整洁的桌面上，摊着一本泛黄的笔记，纸张轻薄，渗透着漆黑斑驳的油墨。

        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以看到那上面占据大半张纸面的字迹——“月亮岛逃跑计划”。

        安薄对上面的内容并不感到陌生。换句话说，这正是他今晚反常的原因，也是等待已久的事情。

        根据笔记上的计划，零点的钟声一响，他就会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占地面积很小，不易被发现的偏僻海岛上。

        而标题中的“月亮岛”正是此次出逃的目的地。

        安薄抬起右手，手腕上的机械表盘一闪，距离计划实施还有15分钟。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指针转动的声音，他再次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加快，不断收紧，到达某个临界点时，又突然松弛。

        在匀速运作的机械声中，这极不和谐，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彻底翻转局面。

        随着时间的逼近，再次下定决心一般，安薄合上笔记，快速起身走到房门口，握下门把手。

        眼前是一片黑暗。

        如往常那样，家里所有的门都被关上，在黑暗中与墙壁融为一体。这是他母亲近期的习惯——尽管她只在一年前回来过一次。

        安薄拿着笔记，走下楼梯，穿过摆放着黑色三角钢琴的客厅，没有犹豫地推开大门。

        走进后院，他拖拽出事先藏在草丛深处的背包和行李箱——尽管他知道不会有人回来，却还是这么做了。

        之后，他微喘着气，在昏暗的光亮下看清时间，距离出发时间还有一分钟。

        安薄再次检查了一遍背包里的东西——证件，钱包，充电器，手帕，干湿纸巾，还有一小罐护手霜。最后，他将那本笔记放进夹层。

        一切确认无误后，他注视着机械表盘上的秒针，在心里默念倒数。

        5,4,3,2,1……

        隔着墙壁和透亮的玻璃窗，空无一人的别墅内传来厚重的钟鸣。

        一切都在昭示着，他所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但是，安薄并没有迅速行动，反倒有些发愣。

        似是回忆起了曾经的夜晚，这使他大脑一片空白，双腿被施咒般定在原地，陷入深深的泥潭。

        下意识地，他抬起头，偏过脸看向身后的某一扇漆黑的窗户。

        夜晚的天空不算明朗，蓝黑的底色被大团的、绵密的灰雾所覆盖。窗户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连通着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要去了就能忘记一切烦恼的世界。

        安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里，直到声音停止，一切寂静如初。

        没有时间再给他犹豫，他必须马上行动。

        忘掉那些顾虑，离开这里！

        他紧紧注视着那里，像在渴求庇护，祈祷一切顺利。

        三秒后，安薄收回目光，迈步离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

        凌晨4点，他坐上了第一班前往月亮岛的客船。

        就像脑海里曾经想象过几百遍那样，汽笛声由强到弱，渐渐消散在耳边，连同后逝的城市光景。

        笔记再次被他放到腿上，安薄静静注视着那褪了色的淡蓝封面，思绪无法控制地飘远。

        一切始于三个月前的对话。

        -

        “我觉得我不适合钢琴。”

        三个月前，安薄坐在长椅上，一边看着手里的书，一边对裴吉利说——他唯一一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他们同为钢琴系的学生，正准备着下午的乐理考试。

        不去理睬裴吉利震惊的目光，安薄继续说：“我不喜欢钢琴了。”

        这句话出现得突然，以至于裴吉利没咽下去的咖啡差点喷出来，待他反应过来后，又一脸无辜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天才的脑回路，全系第一的安薄居然会说自己不适合钢琴。”

        接着他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牛角包，嘟囔不清地愤愤道：“给我们这些凡人留条活路吧！”

        安薄没有说话，有些抱歉地低下头。

        不会有人知道，那所谓“天才”的背后，隐藏着无数个幻想逃离的夜晚。

        面对钢琴，他已经坚持了十六年。从五岁开始，便每天忙碌于琴房与课业上，很少，也不被允许不必要的外出。

        安薄对此已经习惯，因为他的母亲总是告诫他，朋友不是必需品，而他需要做的，只是认真练琴。去比赛，去挑战，去证明自己的实力。

        于是，几乎从他六岁第一次参加比赛获奖时，就被冠誉“天才”的称号。大大小小的比赛他参加了不少，第一的宝座坐多了，自然而然成为选手中熟悉的角色。

        因此，当他来到音乐学院报道的第一天起，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与他疏远。

        这不是歧视，更多是因为他不合群。

        裴吉利一开始和忌惮他的人一样，但安薄经常在深夜的琴房碰见他，于是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慢慢熟络起来。

        裴吉利在吐槽的同时也略带好奇，于是他顺着问：“你不想弹钢琴，那你想干什么？”

        安薄想了想，认真道：“反正不是钢琴。”

        裴吉利被逗笑了。

        远处响起嘈杂的说话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安薄衣袖里闷着汗，他突然觉得有些热。

        “你有没有不想练琴的时候？”杂乱中，他问。

        裴吉利不理解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我每天都想和钢琴同归于尽来着——”

        “所以说，”裴吉利嚼着面包，闷闷道，“这很正常。”

        不，这不正常。

        只有安薄自己知道，这不仅不正常，简直是令人抓狂的地步。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能好好弹琴了，面对老师和母亲的质疑，一切理由都让他羞愤地说不出口。

        那种只要坐在琴凳上，就焦躁不已，如同万千蚂蚁啃噬全身的状态——陌生得令他恐惧。

        安薄看着搭在腿上那轻微颤抖的手指，轻声道：“我不想再弹了。”

        裴吉利没有回答，对话戛然而止。

        沉默中，安薄看向校园喷泉涌出的水柱，尖端的水流快速弹出，分散，形成细密的水珠，再重新回到池中，以此往复。

        隔着薄薄的水雾，可以看见白鸽在水波中飞翔的身影，还有背着各种乐器的学生。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很吵，像是翻涌的浪潮，但安薄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过了很久，裴吉利开口道：“也许，你应该放松一下……”

        安薄抽回视线，转头看向他。

        裴吉利：“不要每天泡在琴房里，我早就说过，你那种练法迟早要出人命，出去走走，比如说，出个远门，度个假什么的。”

        安薄没什么反应，显然没什么兴趣。

        裴吉利见他这样，摊开双手，郁闷极了：“拜托！安薄！只是度假而已，没人会把你怎么样的！”

        是个很好的建议，但不现实，无论度假，或者沟通，即便对象是他的父母。

        安薄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那天的话题仿佛只是个玩笑话。生活周而复始，平淡，枯燥，也依旧令他焦虑。

        直到两周后的下午，当他无意间打开琴凳，看到藏在里面的蓝色笔记时，一切似乎都失控了。

        包括对钢琴的厌恶，连同逃跑的念头。

        离开这里，他不需要再被责骂、质问、被赋予重压，最重要的是，他不用再弹琴了。

        可是——

        “真的要离开这里吗？被抓到了怎么办？但我已经受不了了，对吧，已经受不了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

        世界似乎是无限的蓝，除此之外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颜色。

        -

        “啪嗒”

        什么东西掉了。

        安薄缓缓睁开眼，身体不受控制的轻微晃动让他有些迷茫。

        与此同时，上方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现在是北京时间7月3日，早上7点24分，我们预计在三十分钟内抵达月亮岛，岛上当前温度14摄氏度……”

        安薄下意识摸了一下身上，然后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重新装进背包。

        伴随着广播声，他看向舷窗外，天还没完全明亮，墨蓝色的空中，挂着一轮浅淡的月亮。

        海面上，水波起伏间，隐约可以在远处看到一颗小小的、纯白色的光点。

        如果他没猜错，那是灯塔。

        而隐藏在薄雾中的轮廓，便是他要去的地方。

        有时候，安薄常常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也许他的逃跑只是因为不想练琴，可能还有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

        他并不擅长独自来到陌生的地方，也常常预想被发现的后果，但这些恐惧并不代表他会回去。

        回到沉闷的钢琴面前，至少不是现在。

        早上8点，客船抵达港口，安薄透过雾蒙蒙的舷窗，看到码头上立着“欢迎来到月亮岛”的木牌子。

        岸上站了几位渔民，他们戴着草帽，注视着靠岸的渔船，时不时伸手拽动一下满载而归的渔网。

        安薄看到了笑容。

        他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像是发自内心地热爱着什么。

        客船缓慢靠港，笔记被他攥在手里，表皮湿漉漉的，可能是汗液。

        人群渐渐向后退去，眨眼的瞬间，窗外浮上淡淡的白，在天际与海面相撞。月亮悬在空中，比之前更淡了一些，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

        舷窗正对着那块欢迎板。

        “欢迎来到月亮岛。”

        安薄看向那里，忽然意识到，对于这次只有他自己知晓的逃跑，也许就像裴吉利说的那样，这只是一次度假，没人会把他怎么样。

        尽管他满怀忧伤地到来，不确定这里是否能抚平他的焦虑。但他没有必要紧张，也不用觉得这是错事。

        没错，是度假，不是其他叛逆的事情。

        这只是暂时的休息，他并没有要放弃钢琴的意思。

        他这么做，只是想找回一些东西，只是……

        只是想要重新爱上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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