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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债条


浓云堆叠,寒风骤起,破败城门下北风凛冽。

    年轻人高坐骏马之上,淡淡扫了众人一眼,一扬鞭,几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咕噜噜”滚在众人面前。

    他开口:“抓到几个小贼,苏南人?”

    蔡方赶紧上前:“是,大人。这几人昨夜杀了守库衙役,盗走城中药粮,多谢大人出手擒凶!”

    对方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道:“自己处理。”又一抬手,身侧近卫见状,翻身下马,从马车后拖出好些沉甸甸大箱子,对蔡方拱手道:“我家大人在城外遇到这群人,见他们形迹可疑,遂出手捉拿,这些,应该就是被盗走的药粮。”

    蔡方喜出望外,三两步走到箱子前打开箱盖,见那些药材和粮食都完好无损,心中顿舒一口长气,再看马上人,感激不已。

    “大人是……”

    方才说话的护卫伸出腰牌在蔡方眼前一晃,蔡方定睛一看,面露惊异之色。

    殿前司的腰牌,这是盛京皇家禁卫?

    皇家禁卫怎么会来苏南?

    想到先前来回禀的衙役说辞,蔡方心念转动。

    岐水乱兵迟迟未息,朝廷派人剿乱,先头一直说是振威将军,如今却换成了殿前司的人。

    不过盛京的事,离苏南太遥远,纵然打听也毫无意义。

    一边的李文虎忍不住奇道:“大人怎么会来苏南?”

    马上青年闻言,慢声道:“不是你们写信要我来的吗?”

    李文虎一怔。

    蔡方赧然:“是下官写信求岐水襄助……劳烦大人了。”

    他其实也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去写的信,毕竟先前给岐水的求助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未曾想这位盛京的大人会驱马前来。

    车马队中下来个圆脸少年,神色可亲,笑着对蔡方道:“县丞放心,苏南情形陛下已悉知,特派裴大人前来帮辅。”他一指身后车队,“我们带来了很多米粮药物和保暖之物,应该能帮得上忙。”

    “果真?太好了!”

    蔡方正色,抱拳屈身行大礼,“大人之恩情,下官代苏南百姓没齿难忘。”

    “无妨。”

    身侧医官瞧见熟悉的脸,纷纷窃窃私语起来。陆曈站在人群中,看着马背上的青年,心情有些复杂。

    她没想到裴云暎会来苏南。

    先前听常进说过,裴云暎去了岐水,林丹青与她说起此事时,还猜测他会不会来苏南。

    陆曈认为这可能性很小。

    苏南是疫地,纵然他平乱顺利,当务之急也该是先回京复命。

    偏偏来了此地。

    她抬眸看向裴云暎。

    青年高坐马上,目光平静掠过城门前众人,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就收回目光,宛若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陆曈也收回视线。

    身侧传来蔡方的声音:“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先带人将这些米粮卸下。”又转头看向常进,“医正大人,如今药材找回来了,是不是可以开制投井的避瘟药了?”

    常进精神一顿,从乍见熟人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道:“不错,正事要紧。”招呼身后医官:“别围着看热闹了,事不宜迟,先去看看投药水井方位。”

    李文虎带着常进以及几个医官先去瞧投药包的水井位置,其余医官除在疠所奉值的,则先回去挑拣药包和制避瘟香。蔡方先带人安顿这群岐水来的车马。

    陆曈和林丹青一行回到医官们宿所,继续先前没做完的避瘟香。

    大大小小药材香料堆了满地,林丹青用力捣着罐中药草,狐疑道:“裴殿帅怎么会突然来岐水?他不该回京复命吗。”又偷偷凑近她,“不会是因为你吧?”

    “怎么可能。”陆曈平静开口,“都说了是陛下下令。”

    “也是。”林丹青点头,又想起如今新皇登基,盛京那头不知有什么变化,这变化又是否会波及到林家,不觉忧心忡忡叹口气。

    二人做了一阵,林丹青带着做好的一批避瘟香去外头分发给医官,陆曈一人坐在院子里分理药材,摘理了一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陆医官”。

    陆曈动作一顿。

    回头看去,段小宴那张笑容明媚的脸近在眼前。

    “刚才在城门口我就一眼瞧见你了,”少年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只是那时人多,不好同你打招呼。车马都安顿好了,我特意第一个来找你。”

    陆曈看向他,段小宴主动解释:“云暎哥和蔡县丞在一起,昨日偷盗药粮的几个贼子还未处理,今日很忙。”

    陆曈低下头,继续手中动作:“我没问他。”

    段小宴摸了摸鼻子。

    陆曈摘了两束药材,把摘干净的草药放进竹筐,默了一下,问:“你们不是在岐水平乱,怎么会突然来苏南?”

    段小宴怔了一下。

    院子里无人,医官们都去前头发避瘟香了。

    “盛京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大致听说了一些。”

    “殿下……皇上派云暎哥来岐水平乱,岐水兵乱太久,我们的人很快拿下他们党首,本来就该回去的,不过后来得知苏南物资匮乏,药材粮食都缺,今年或有雪灾,又是饥荒又是雪灾又是瘟疫,怕苏南这边熬不过,云暎哥向陛下请旨带人协助苏南治疫,陛下也恩准了。”

    陆曈顿了顿。

    竟是他自己主动提起的。

    “萧副使带着其余人马先回京复命,我和云暎哥来帮忙,不过苏南比我想得还要糟啊。”段小宴看一眼远处灰沉的天空,“来时在路上还遇到了偷你们粮草的匪寇,顺手就料理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从前是人手不够,不是他们对手,如今兵士们来了,正好将这些王八蛋铲除干净,对苏南来说也是去掉一个心腹大患。

    见陆曈不语,段小宴眨了眨眼:“你呢,陆医官,这些日子如何?”

    “还好。”陆曈提醒,“医官们会给你们分发浸过药汁的面巾,记得时时佩戴,以免传染。”

    “我不是问这个,”段小宴凑近一点,小声道,“你打算和云暎哥和好了吗?”

    少年挠了挠头,一脸苦恼,“虽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萧副使说你们吵架了,为什么?”

    “他哪里惹你生气了?”

    陆曈俯身把装满药材的竹筐抱起来,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门口木桶里有做好的避瘟药囊,你按着人数,自己拿去给他们吧。”言毕,抱着竹筐出了门,没再与他多说了。

    段小宴坐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语道:“怎么觉得怪怪的。”

    ……

    这一日就在忙碌中度过了。

    接下来的几日,医官们的任务陡增。

    常进确认了投放药包的水井,立刻令医官们加紧做投放的药包。因裴云暎一行人带来了新的药粮,药材宽裕了些,蔡方又多加了几口水井,每一口水井所需药包不少,又要时时增投,医官们时常忙到半夜,疠所和宿处常有累得就地睡着的医官。

    陆曈和林丹青也在其中。

    苏南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陆曈打了个盹儿,再醒来时,天际已隐隐显出一线白。

    苏南的冬日总是雾蒙蒙的,像是积攒的阴霾堆在人头顶。陆曈坐起身,林丹青伏在案头,面前还摆着半只没做完的药囊,屋子里四仰八叉睡着几个医官,方子写了一半,约是困乏到极致睡了过去。

    灯油已经燃尽了。

    她轻手轻脚起身,把林丹青身上扯了一半的褥子拉好,出了门。

    才走到院子,鼻尖掉下一点湿润的冰凉,陆曈抬眸,长空之中,飞雪似杨花轻舞。

    陆曈一怔。

    不知昨夜什么时候,苏南下雪了。

    “你醒了。”身后传来人的声音。

    她转头,纪珣正坐在檐下角落,拨弄面前一只炭盆。

    炭盆里燃着避瘟扶正的苍术等药材,平日里医官们总是随时接上燃完的药盆以便驱瘟。

    “纪医官起得很早。”她看着纪珣。

    纪珣穿着医官院分发的灰青棉袍,衣裳皱巴巴有几分凌乱,看起来不再是从前时盛京那般翩翩公子形象,记得先前竹苓还说,纪珣的衣裳每日都要换的。

    到了苏南救疫,凡事也就没那么讲究了。

    “睡不着。”

    纪珣放下拨弄火盆的树枝,站起身来,看着院子里飘舞的雪,轻声开口。

    “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出治病的药,疠所的病人还是在不断死去。这样下去,只是拖延时间,他们迟早还是会被埋进庙后那片刑场。”

    陆曈沉默。

    “原先我自负医术出众,在太医局中眼高于顶,如今只有深入此处,才知我所学一切不过沧海一粟,医道万变,病者难医,眼见病者苦痛而无法襄助,愧为医者。”

    陆曈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医官眉眼不复当初孤高傲然,显出几分疲惫。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纪珣这般失落。

    “纪医官,”沉默一下,陆曈道:“我们是大夫,不是菩萨,只能尽力挽救性命。疫病难治,并非你的过错,与其自责,不如尽力钻研。”

    “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

    纪珣看向陆曈。

    在苏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疠所里分发药汤,和常进讨论救疫的法子,在夜里做药囊做到半夜。

    她总是神色淡然,语气冷漠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该做之事一样没落下,她似乎总有很坚定的信心,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境况如何糟糕,短暂的沉默后,就会立刻去想办法解决接下来的难题,从来不会在无关之事上再做停留。

    他从前觉得陆曈很特别,如今,又好像多认识了她一些。

    纪珣心头微动。

    “我要去疠所送药。”陆曈问,“纪医官要去么?”

    纪珣略一思索,点头:“同行吧。”

    陆曈便背起医箱,同纪珣一起出门。

    才走到门口,纪珣突然想起什么,看了陆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样东西,你到门口等我。”

    陆曈颔首,看他转身进院子,回头推门。

    “吱呀——”一声。

    宿所的大门被人推开,陆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脚步一顿。

    寒日凛冽,落雪纷纷,门口正有人经过。

    裴云暎正带着几个禁卫往疠所的方向走,听见动静,侧首朝这头看来。

    他就站在漫天朔风琼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双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过来,眸色意味不明。

    陆曈还未开口,忽觉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斗篷,纪珣走到她身边,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单薄。”

    话说完,似乎才瞧见门口其他人,纪珣一顿,敛衽行礼:“裴殿帅。”

    裴云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没说什么就带着护卫离开了。

    纪珣蹙了蹙眉,看向陆曈:“他……”

    陆曈低眉:“走吧。”

    ……

    疠所外很是热闹。

    今日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至此而雪盛也。”

    苏南处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

    未料到在这个蝗灾饥荒刚过,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

    疠所里大门开了一半,里头燃了炭盆,裴云暎的人带来取暖用物,庙门也被重新修缮一番,疠所里头比常进一行人刚来时暖和了许多。

    陆曈才到疠所,翠翠朝她跑了过来。

    小姑娘今日穿了件崭新的淡粉棉裙,许是这些日子汤药养着,也没再饿肚子,气色瞧上去好了许多。

    陆曈问:“这件新衣服哪里来的?”

    苏南物资短缺,这样漂亮的小女孩的衣裳不多见。

    “小裴大人送的。小裴大人的手下段哥哥给疠所的大家分发新的保暖棉衣,在里头找到一件漂亮裙子,知道我在疠所,特意给我留了。”

    翠翠指了指外头。

    陆曈回头。

    庙宇外,裴云暎正与常进说话,在他身边,几个护卫正搬卸马匹上的物资。

    这些日子,裴云暎的到来帮了不少忙。

    县衙的药粮被盗,裴云暎捉拿匪寇,去了苏南心腹大患。他从岐水带来的粮食药草也极大缓解了医官院的难题,至少现在,每日往水井投的药物是够的,做避瘟香和药囊的时候,也不会在苦恼药材的缺乏。

    “大家都很感激这位小裴大人,”翠翠凑到陆曈耳边低声道:“他每次来疠所都给我们带好东西,而且同人说话时,也不像先前那些盛京来的大官嫌弃我们。”翠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同我说,将来我要是找夫婿,就得找小裴大人那样又俊俏、脾性又好、身手又厉害的。”

    陆曈忍不住被她逗笑。

    “那他今日过来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陆曈问。

    “今日大雪呀。”翠翠睁大眼睛,“从前大雪时,都要进补,家家户户都要腌咸肉的。今年苏南瘟疫,不比往年,我听段哥哥说,小裴大人带了肉干,今日叫人给我们煮肉汤喝,权当迎接新年。”

    小姑娘说着,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丝渴望。

    对饿了许久的苏南百姓来说,能喝上一口肉汤,无疑是最幸福的事。

    陆曈又看了一眼外头。

    裴云暎正与外头人说话,似乎察觉到这头视线,目光往这头看来。

    陆曈极快瞥过头去。

    他认真做一件事时,总是考虑得很周到。想要讨人欢心,从来都是轻而易举。

    “该换药囊了。”纪珣走到她身边提醒。

    驱瘟药囊隔几日药效就没了,须得重新换上干净药草。陆曈和纪珣去给病人们换药草的时候医官们走了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常进与裴云暎。

    禁卫们将熬煮得沸腾的铁锅搬进疠所,庙宇里立刻热闹起来,诱人香气即刻弥漫屋中,病人们都欢呼起来。

    “慢些,人人都有。”常进抬手叫病人们一一排队来领,人人都领到一碗肉汤。

    原先冷清的疠所渐渐嘈杂起来,有炭盆、有热汤,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见之物。

    裴云暎要走,被常进留住,常进笑道:“殿帅这些日子也操劳不少,喝完汤再走吧。”

    肉汤里肉干不多,却加了很多味驱瘟药材,喝下去,对避瘟也颇有疗效。

    裴云暎顿了顿,接过汤碗,坐了回去。

    常进又舀了一大勺:“陆医官,你也喝一碗。”

    陆曈还未起身,纪珣已走过去,替陆曈端起那碗汤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裴云暎目光落在陆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进叫走。

    拥挤的庙宇里,隔着人群,他在那头,她在这头,明明狭小,却似遥远如天堑。

    陆曈看向庙宇外,

    门外风雪皑皑,更远处刑场方向,一片银白。

    身边传来纪珣的声音。

    “老农占田得吉卜,一夜北风雪漫屋,屋压欲折君勿悲,陇头新麦一尺泥……”

    他说着说着,神色渐渐沉默下来。

    太医局教授医理,医官院遍阅医案,然唯有深入极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艰,远在珠楼玉阁之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医者真谛。

    医道无穷,仁德始基。

    疠所里热闹得很,病者和医官们正讨论打算将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萨拆走,自打医官们来后,病人们病程延缓了许多,然而加入疠所的人不断增加,本就狭窄的庙宇越发拥挤。若拆了那座泥菩萨,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

    眼下情势渐好,对于活人来说,医官们更有用,这尊泥塑的菩萨,便不那么得人信仰了。

    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萨的大小,她的木床离供桌很近,若拆了这尊神像,父亲与自己的木床也能有个空隙。

    她弯腰爬了进去。

    四周嘈杂喧闹,陆曈低头喝着手中药汤,就在这一片谈笑里,忽然间,小女孩的声音诧然响起:

    “咦,这墙上怎么有一张债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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