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虽然有些小波折，不过我们终于还是在比伯家住了下来。阳光下，格瑞丝的笑容意味不明，而少主和檀大人相依而立的身影那样和谐美好，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少主开始按照格瑞丝的法子进行治疗，这种歪门邪道的疗法看似荒唐，但我告诉檀大人其中还是有一定医理可循的，在一筹莫展的当下，还是有一试的价值。

        檀大人对少主毫无疑问是深爱；而少主对檀大人的感情，未必不是！格瑞丝是个精明人，看似老在折腾少主，但我知道她是好意。恶作剧到达巅峰的时候，少主终于沉默地，爆发了！消沉苦闷的情绪足以显示檀大人在她心目中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然而我知道，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少主始终没有提起过那个男人，但我知道她其实一直在想念。那天她在画纸上涂抹出一个东方男人的面部轮廓，虽然画得不很准确，但看得出原型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金黄的阳光洒照在她身上，整个人都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中，本是极美的画面，可她下笔时的表情却温柔忧伤得令人心痛。

        我站在门边，手里还端着必须趁热让少主喝下去的药，但我不想打断她，如果连这样思念的时间都不给她，少主就太可怜了。

        可是，我的小主人啊，为那样浅薄寡情的男人，不值得的！

        身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如梦初醒般与正巧路过的布鲁诺一起走进去，布鲁诺拿起那张画纸，说“这是抽象画吗”然后又开始欺负人。布鲁诺总是喜欢逗少主，如果少主生气，他又会做一堆好吃的哄她。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少主才能暂时忘记一些愁苦，鲜活生动起来。这段时间里，布鲁诺一直在用他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关照着少主，对这位看似吊儿郎当没正经的厨子大叔，我一直心存感激。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只是偶一回头，瞥见他对着那张画像看了很久。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眼神又是欣慰又是悲伤……但就那么一瞬，再看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我一定是看错了。再后来，我整理画稿的时候，发现那唯一一幅人物画像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

        …………

        ……

        会牵扯上狼盟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就算是偏僻闭塞的福利院也不再安全，檀大人动了离开的心思，可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卷进了海伍德家的王位之争。

        木松带着重伤的我回到福利院，善良的人们从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惊恐地盯着满身煞气的木松不敢靠近。那家伙自己不耐烦解释，又等不及我断续费力地跟人解释，袖子一卷亲自动手！

        混不吝地撕开我伤处的衣服，用烧红的刀子手法熟练血污四溅地挑出子弹，动作粗糙地上药止血。尽管我明白他这方面的经验都来自濒死时的急救，打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抱多大期望，但果然还是很疼……

        修斯一脚踹开大门，抱着格瑞丝冲进来，没头苍蝇一样满屋子乱转，据说是因为格瑞丝发病了，可我倒觉得她挺精神。狼牙托马斯不知被我们哪个组员打昏，扔在角落无人问津。

        木松在我的不断催促下出去找少主了，我一个人躺在大厅里看着庭外渐亮的天色，想着为了救我独自犯险的少主，担心极了。我向来很准的直觉告诉我她会回来，但又有另一种奇怪的不安教我无法释怀。

        天色渐亮的时候，修斯放走了他的哥哥，看样子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吧？经此一役，格瑞丝似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本来就该这样，重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相爱的时候能够在一起。我对这些人的爱恨纠葛知之甚少，可也隐约觉得如今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

        薄雾笼罩的庭院里显出一个人的轮廓，居然是失踪多时的布鲁诺！而他手中抱着的，是我等了一整夜的少主！

        我挣扎着起身赶过去，布鲁诺已经将深度昏迷的少主交到修斯手中。少主身上大大小小的皮外伤很多，不过好在没有特别严重的创口，半片身子染血，但显然也都不是她自己的。我刚松了半口气就听见格瑞丝的惊叫，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鲜红刺目的血沿着少主大腿内侧流淌下来……

        格瑞丝察觉到事情不同寻常，面色凝重地指挥修斯把人带进去。我傻傻站在原地，心凉了半截，所有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也许这次，真的无能为力了……我想。

        身后的布鲁诺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下去，我一惊回神，这才发现他侧腰一片血肉模糊。我捂住自己的伤口费力地凑过去，他在神志溃散前一秒极轻地吐出两个字，我震惊在清晨寒冷的冬风里，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久久未动弹一下。后来回想起来，他那时的身体是已经到达极限了吧？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是少主的性命！

        …………

        ……

        我放下沾了特殊溶剂的毛巾，长久凝视那张去掉伪装的脸，那样英气俊美，似曾相识。

        不愧是领导“煌”的男人，这段日子以来用“布鲁诺”这个身份和我们朝夕相处，居然丝毫没有令人起疑。如果不是他伤重失去意识前用我们的母语清晰说出“救她”两个字，我是不是会继续蒙在鼓里？

        我觉得很汗颜，假若是檀大人，也许就能发现些什么吧？如果是檀大人，一句无意间的话，一个不自觉的神情都可能成为破绽。仔细想想，他似乎从未与檀大人有过正面接触。

        突兀想起不久前少主离奇失踪的那幅肖像画，想起布鲁诺那个既欣慰又悲伤的眼神，忽然很想知道，他当时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情看着那幅画的呢？

        这个人原来一直在少主身边么？即使被抛弃、被欺骗也无法怨恨，为了守护少主，一路追到这里，甘愿变成，另一个人……

        我本该把他交给檀大人的，但我没有。给他止血包扎后，我将人藏在卧室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做了欺瞒上司的事，奇怪心里居然很踏实，毫无负担。

        之前错怪你了，这个就作为补偿吧！

        …………

        ……

        漫长的手术终于结束，少主到底还是失去了她用命去保护的孩子。檀大人轻轻抱住昏睡的少主，很轻很轻，生怕稍一用力，她就会化作烟尘消失不见，眼底的心痛怜惜，怎么掩，都掩不住。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见过相似的场景，我想他是真的很爱很爱少主了！

        至今都记得当年第一次正式与少主见面时的情景——满身的血，满身的伤，就算在我经手的众多伤患中也鲜少有伤得如此残破不堪的。而即便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她也没有通知组里任何一个人，就这样独自一人，一瘸一拐一路走来……

        “不准告诉他们我回来了，”躺在休息室里的人昏昏欲睡，精致绝美的面容带着点稚气未脱的天真，“我会找父亲复命，所以先不要让他知道……我很累，让我在这里睡会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完全消失……

        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无法自已！

        这孩子哪里是太累想睡？！根本就是伤重陷入昏迷！

        最珍贵的继承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经历却比之普通成员还不如！

        我换下被血渍弄脏的衣服重新回到休息室的时候，病床边站了一个人。那时我刚入组没多久，只知道这位冷面的黑檀在“沐”的重要性仅次于两位主子。既是组织第一杀手，又是主人最得力的下属，他的存在于少主而言，比起专属执事，监护人这个定位显得更贴切。

        那样冷血无情的终极兵器，内心除去主人的指令恐怕什么也不剩了吧？我曾想当然地这样认为，直到那一天……

        筋骨分明的手轻轻抚过少主的额头，第一次，我看到那双优雅冷冽的漆黑眼瞳中闪过水一般温润柔和的紫色。他看着少主苍白的脸色微微蹙眉，那个眼神令我受惊地退了一步！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关于这两人的画面幻灯片般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就像误闯禁地窥探了他人隐私般心虚不已！

        也就是那一次，我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时间长了，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加上对那两人越来越多的关注，渐渐也就懂了——

        檀大人的心里，有少主……

        …………

        ……

        我烦恼着要怎么处置那个人，我的私心希望檀大人的感情能得到回应，可那人在少主心中的地位显而易见。我还没理清复杂矛盾的思绪，那个人就不见了。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如释重负般深深吐出一口气……

        可是，他伤势那么严重，会去哪儿呢？

        心底深处有种预感，我们还会再见！

        …………

        ……

        我果然再次见到他了！

        低头亲吻少主的画面分明是十足的暧昧，但他身上流窜的浓重悲伤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沉痛。

        我担心地望了眼身旁的檀大人，倏然一阵惶恐——他的表情居然很镇静，因为太镇静，反而显得不正常！

        察觉到有人，对方缓缓侧头瞥过来……

        一瞬间，我以为他在流泪——那双黑得纯粹的眸子中依稀有冰冷的水雾，分明苦痛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溃，偏偏还强势地维持着完整；分明是悲伤到了极点，偏偏迸射出惊人的艳丽，越受伤越是美得惊心动魄，在黑夜中一时慵懒妖异如鬼！

        那一刻，我几乎被那极致的美丽所惑！他这么波澜不惊地一眼扫来，与檀大人喜怒莫辨的视线相撞，然后陷入胶着，谁都没有回避，谁都不愿退让一步。当时的气氛让我产生错觉，仿佛那两人间陡然张开一道无形的屏障，霎时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隔绝在外！

        “我就觉得有种非常讨厌的感觉……又是你啊！”我第二次听到这人本来的嗓音，不再是假扮布鲁诺时刻意的散漫粗犷，字正腔圆的中文，用他自己的声音发出，低沉冷淡却醇厚如美酒，入耳微醺。似乎怕吵醒沉睡的人，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但说出来的话实在无礼，从来没人敢用这种语气对檀大人说话。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想不到你会一路跟来这里。”檀大人的语调还是那样冷淡无起伏，可我从中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杀气。

        对方在黑夜中似乎勾唇笑了一下，“宴的性格认真，一旦动了真心，轻易不会转变心意。表现得再自然，我也知道她在说谎。但既然她要我相信谎言，我就假装相信。只要是她希望的，我都会如她所愿。”他抬手覆上少主的脸庞，垂目凝视的眼神无限哀伤，“还在想怎么这次恢复得这样缓慢，养了这么久也不见好转……原来是当妈妈了……”

        “如果你曾设身处地为她考虑，哪怕只有一瞬间，你都不该再出现在她面前。你以为能替她改变什么，其实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把她捆绑在你身边，永远与杀戮为伍，这就是你设身处地为她考虑后的决定么？‘与其解开束缚后从手心飞走，干脆折断翅膀好好锁起来’，‘如果改变可能导致失去，那么不如不变’——承认吧，这不是体贴，只是你的私心。”

        “体贴也好，私心也罢，你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决定。你的自负需要代价，可这代价，你付不起，她也付不起。”

        他嗤笑一声，“所谓‘设身处地’，所谓‘自负’，归根结底只是你我立场不同而已。如果我是你，我同样会毫不犹豫把她锁住，以守护的名义永远陪在她身边。可我不是，所以注定只能强取豪夺将她据为已有。”

        “一直以来我始终一味退让，避免与‘沐’正面交锋，只因不愿让宴为难，但这不表示我能容忍最重要的人一再受到伤害，不表示我能容忍另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在她身边。”他抬头直视檀大人，吐字很轻，可每个字都在空气中撞击出回音，“如今我们的孩子没了，你们能用来威胁宴的筹码也不存在了，这种痛我不会让她经历第二次，为此我将不择手段！”

        “煌”的精英在男人身周无声聚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凌厉危险的冷芒，他在人群中央直起身体，缓缓宣布——

        “从此刻开始，这世上再没任何一样东西能阻止我们在一起。如果‘沐’组织自认做得到，那就……试试吧！”

        他说“试试吧”的时候，一种凛然的气势霎时笼罩整个空间。我被狠狠地震慑了一下，就连旁边的木松也不禁动容，猛地握紧手中刀柄！

        局面最终还是演变到兵戎相见，对方人数比我们少，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凶狠异常的厮杀中，没有人向站在角落伤重无法战斗的我出手。如果换作是“沐”，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早就死了。几近光明磊落的行径，黑暗中的正义！

        形势本来于我们有利，可结局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银黑色的刀刃贯穿檀大人胸膛的时候，茶发的“煌”组织高手脸上的神情似乎也吃惊不小。双方战力此消彼长，局势顿时逆转！原本负责牵制檀大人的两人抱起床上的少主破窗而出，木松立刻带人追了出去……

        ……

        血滴滴答答从檀大人身上流下来，他推开我的搀扶走上露台，默默看着一追一逃的两批人隐于暗夜，伤口的血很快在他脚边积聚成一滩深红。

        我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其他人可能未察觉，但我看到了——他是故意的！故意在那一刀砍来的时候失手，故意受伤，故意……让那个人带走少主！

        “不用怕，”他捂住流血的伤口，漠然转身对我说，“我不打算杀你灭口，你刚才看到什么，大可如实向老爷禀报，我不会让你为难。”

        望着他傲然独立于冷夜中的侧影，我的心莫名抽痛了一下！

        这一场较量，三败俱伤，其中最支离破碎的，也许既不是少主，也不是那个男人，而是我最崇敬的檀大人。

        他看似无坚不摧，只因他对自己太狠——就像摔碎的瓷器总是比架子上的更具杀伤力。人们只知伸手去碰会被碎片割伤，却不知最痛是瓷器本身。而伤口终有愈合的一天，碎了的，就是碎了……

        你成全了他们，那么，你呢？

        一阵风起，衣袂纷飞，我单膝跪倒在他面前，虔诚地低下头颅——

        我以我的本名起誓，一生效忠此人，永不背叛！

        …………

        ……

        檀大人的伤势很重，我们在福利院耽搁了三天才动身回国，期间比伯家真正的厨子布鲁诺终于回归，述说自己被一群神秘人软禁并被迫巨细无遗地描述关于他的一切生活细节和人际关系，最后又不知就里地被人送回格瑞丝身边的离奇经历。

        见到布鲁诺本尊的时候，我才是彻底对那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样惟妙惟肖，一丝不差的模仿，从容貌到声音到习惯用语和动作，完美到无懈可击，也难怪那段时间亲近如格瑞丝和文森都没察觉到异样。

        伯兰失踪的第二天，他的尸体在山坡下的树林中被人发现，身上多处伤口，致命伤是割断颈动脉的一刀。我看着那切口觉得眼熟，一度以为是檀大人的墨魂，但看到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又知道不是。

        修斯很悲痛，发誓要找出真凶，但我明白有些事注定只能是个谜，不是切身经历便无从探知。而生活还是会继续下去，那些曾以为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事，在记得的过程中渐渐蒙尘，偶尔回想起来，可追溯下去却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答案，然后在时间的洪流中重新化作谜团，沉得更深更久，终至被新的记忆覆盖掩埋，再也忆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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