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3——3

吃饭的地方是杨生选的。不是什么豪华的餐厅，而是一家路边摊。这个地方以前他们总是来吃，他就是故意的。

        他吃不下，放下筷子看着对面的人。等人吃的差不多了，问道：“你知道丛妤吗？”

        宋文明显的顿了下，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不是高中同学么，还跟你做过同桌，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知道她高中经历过什么吗？”

        “”宋文咽了下喉咙：“我……我怎么会知道。”

        杨生笑了下，眼中没有笑意只剩下冷漠：“是吗？”

        “你和连素那么好，她没告诉你她曾经欺负丛妤吗？”

        宋文的猜测被证实。

        他果然知道了。

        “你知道你不阻止？！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杨生太失望了：“你知道你也不告诉我。”

        宋文很煎熬，看到杨生的腿他再也不想忍了。如果他当时及时阻止，杨生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杨生想知道这件事的人会不会很少，所以他才没听到任何风声。

        “全校人都知道……”宋文开口：“不是只有我瞒着你，是所有人都瞒着你。连素放话，如果谁让你知道这件事，下一个就会是他。”

        杨生似乎幻听了般，不可思议。眼眸如同黑夜一样漆黑，‘噔’一下站起身，抓着宋文的领口：“你说什么？”

        情绪压抑到了极点，瞬间迸发。他抡起拳头往宋文脸上砸。

        他崩溃的叫出声，

        “你们怎么敢……？”

        杨生一拳又一拳的砸在宋文身上，宋文知道是自己对不起他，所以没有反抗。

        周围人被吓的一哄而散，却没有人敢上前劝架。

        “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

        “她有什么错！凭什么她要遭受那些？！”

        “你们毁了她的一切！”

        宋文脸上全是血，有气无力地开口回答：“因为你……”

        杨生的思绪被瞬间拉回，不敢置信的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宋文忽然觉得杨生很可怜，跟他一样面对喜欢的人都很无力。他觉得自己很邪恶，那一刻居然想的是，如果杨生崩溃了，连素就会发现他比杨生好，就会喜欢他。

        他一字一顿的将杨生推向崩溃的边缘：“因，为，你。”

        “连素觉得你喜欢丛妤，所以她想让丛妤知难而退，想把她从你身边赶走。”

        ——因为你。

        ——因为你喜欢丛妤。

        所以她才遭受了那些，所以她才会想自杀，所以她才会让你放过她。

        都是因为你！

        杨生仿佛被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喘不上气，整个人像是丢了魂。

        原来罪魁祸首是我。

        可是丛妤没有错啊，丛妤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杨生颤颤巍巍地起身，没有看宋文一眼。这一刻，他觉得和宋文很陌生，明明认识了十几年，可依旧看不透。

        这群人有病，他们觉得因为一个人毁掉另一个人再正常不过。他们甚至觉得欺负人自己没有错。他们把别人推向深渊，自己高高在上的看笑话，如果有人不从，下一个便是他。

        他们巴不得所有人都站在一侧，只留下受害者苦苦哀求。

        受害者无计可施，只能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你就是有错，要不然为什么没有人帮你。

        杨生觉得这群人比那些妖魔鬼怪还可怕。至少妖魔鬼怪可怕在外表，而他们却可怕在内心。

        今天走了太多路，腿疼得冒出冷汗。杨生忍着疼痛，眼泪在眼眸里打转。他在街上随便拉了个人，迫切的问：“如果所有人都欺负一个人，你觉得那个人有错吗？”

        被拉着的人，甩开手：“有病吧你！滚开。”

        杨生像是急于知道答案，见人就问。

        摔倒了就爬起，被骂也不还嘴，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子。他们说‘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没有人觉得那个受害者没有错。

        “不是！她没有错！”

        杨生不理会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他知道他现在狼狈不堪，可他只想告诉所有人丛妤没有错。有错的是那些施暴者。

        没有人听他的。

        杨生忽然笑了起来。

        当初她是不是也这么绝望。

        没有人信她，所有人都觉得错在她。

        在人们普遍的认知中，受害者就是有错，如果没有错，为什么施暴者只找你而不找别人。

        可他们从未想过，有的人就是坏到极点，但凡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就随意的出击。而受害者也许只是路过，就被推到中央受所有人指指点点。

        旁观者只相信强势群体，没有人知道受害者有多无辜。

        ……

        回到家，杨生给腿贴了药膏。看到自己母亲路过时，又问她同样的问题。

        他有多期待就有多失望。他的母亲居然说：“既然所有人都觉得错了，那一定是错了啊。”

        “不是！”

        杨生觉得这个世界仿佛黑白颠倒：“受害者有什么错！为什么受害者有错！”

        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你们亲手毁掉了她平静的生活，还觉得她脏了你们的手。

        杨生抱着头，仿佛坠入深海，无助的挣扎：“她有什么错，有错的是我……”

        是我的出现把她推向深渊的，是我！

        他比那些施暴者更可恨，他才是罪魁祸首！

        手机上播放着宋文发来的视频，视频的日期是那一年他的生日。原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他看着视频里的丛妤挣扎，却没有任何用，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点受伤，眼里失去希望。

        这种感觉就像凌迟，恨意充斥着杨生的眼眸。

        明明都这样了，他们还是不觉得他们有错。

        ……

        杨生躺在床上，又打开了那个录音笔。

        录音时间的跨度好似很长。这一次的开始，丛妤笑着打招呼：“赵医生。”

        赵医生也温声回应：“最近怎么样？”

        丛妤笑着说：“挺好。”

        “……赵医生，我今天路过学校救了一个人。我一眼就看出她在经历什么，因为我也经历过。我报了警把那些人吓走了。”

        “我对那个女孩说，勇敢一点，往前跑，甩开身后的这些污垢。”

        赵医生说：“你做的很好，你帮助了她。”

        丛妤羞赧的笑了：“我只是觉得，如果当初有人也这么帮我，或许就会变得不一样。”

        赵医生：“现在的你怎么想？会放下吗？”

        丛妤说：“我不会原谅他们，他们该下地狱。……但是我会原谅我自己。”

        赵医生：“你做的很好。”

        “……”

        杨生蜷缩在一起。好似听到录音笔里的声音，才觉得这个世界才是正确的。

        赵医生又问：“每天还是会做噩梦？”

        丛妤：“嗯，有时候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那种场景。”

        “赵医生，你说我是不是特矫情？明明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

        赵医生：“没有，那日子虽然过去了，但是留给你的伤害还在。时间能冲淡很多东西，唯独伤疤不会。它会一直停在你身上，提醒你曾经发生过什么。”

        “所以，这不是矫情，是那些施暴者对你的伤害。”

        时间能冲淡一切，可造成的伤害会一直存在。

        杨生忽然想通了一些问题。

        这是他欠丛妤的。

        之后的日子，杨生依旧每天做复健，只是很少去曾惜的咖啡店了。那天他找了一个丛妤有课的日子，把一个随身听放在了那里。

        他知道曾惜不听，所以一定会给丛妤。

        那首随身听里只有一首歌，叫做《晴天》。

        那天晚上，他远远的看着丛妤听着随身听回学校。头顶的星空明亮，如同她一样。

        那年春节，杨生站在丛妤家楼下，踩着新年的铃声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最开始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可丛妤太聪明了，一下子就猜出是他。

        他开口：“新年快乐，小同桌。”

        送给她的新年祝福，干干净净。

        头顶响起烟花，光彩夺目。杨生抬眸看了一眼，再垂眸时看到不远出丛妤下了楼。

        他往树后躲了下。站在黑暗里看着他喜欢的女孩，在烟花下扬起嘴角。

        雪花飘落在两人头上，仿佛下一秒就是永恒。

        春节过后，本市出现了一个入室杀人案。死者胳膊，腿部，头部均出现不同程度的伤痕。凶手尚未抓捕。

        这是杨生杀的第一个人。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他用力地洗手，洗走那些血迹。

        从他做坏事开始，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再也没去见过丛妤和曾惜。

        之后，陆陆续续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死者与第一个死状相同。

        那年五月，初夏。

        杨生看着连素在地上变得奄奄一息，最后失去生命特征。他面无表情，冷漠无情。

        那些恶人终于下地狱了。

        天快亮了，杨生拖着腿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学校门口，走回那个夏天。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丛妤时，是高中开学前。他打了一晚上游戏正准备回家，看到一个女生坐在图书馆门口，嘴里时不时吐出几个英文字母。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杨生忽然觉得一晚没睡的脑子瞬间清醒。

        第二次见到丛妤，是在学校门口，那时他知道了她在这所学校。他求着父母帮他转学，想离她更近一点。

        第三次见面便是丛妤以为的初见。他觉得他是幸运的，刚转过来便和她做同桌。可没想到这个幸运是丛妤的噩梦。

        杨生席地而坐，看着东方的太阳一点点照亮黑暗，忽然松了口气。

        街上开始有行人，忙碌的一天再次开始。

        杨生站起身，前往警察局自首，阳光照在他的身后。

        我们还有许多个夏天，只是没有下一个夏天了。

        ……

        警察把他从警察局带出来时，门口围了很多记者。周围的每个人都痛骂他，杨生仿佛没有听到般。

        他在一片骂声中，看着镜头笑了下。

        轻声开口：“再见小同桌，不会有噩梦了。”

        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我同你的噩梦一起，和你再不见。

        警察局。

        “你马上高考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年轻干什么不好！”付警官猛一拍桌子。

        杨生却一脸淡然：“这是我欠她的。”

        “那几个人呢！他们也才刚上大学！他们还有未来！”

        杨生沉着脸：“所以呢？那她们就能毁了其他人吗！”

        “受害者每天做噩梦，施暴者和和美美活着。”

        “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只会觉得他们不过只是开了个玩笑。”

        杨生反问：“你不觉得寒心吗？”

        付警官惊到，无言以对。

        “这个世界不该这个样子，这个社会也不该这么对待真正的受害者。弱势不应该是被保护吗？为什么却要遭受更多人的指责。”

        “施暴者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哪怕有一点点忏悔，他们就不会做出这种事。”

        杨生抬眸对上几个警察的目光。

        “你们没有在乎的人吗？要是他们也经历暴力，你们会觉得他们有错吗？”

        “就因为她们死了，就能抹去她们所做的恶事吗？！”

        更何况，这些事是因他而起。

        杨生闭上眼。

        是他想离丛妤更进一步，闯进了她平静的生活，把她一步步推向黑暗。

        付警官没有说话。

        杨生有句话说的很正确，这个世界不该这样，冷眼旁观只会让人心变得寒冷。

        校园暴力这种事情本就不该存在。

        他想，他大概知道以后的工作了。

        ……

        杨生被带走的路上，一缕阳光照了进来，他仰着头对上阳光，脑海里浮现女孩的身影。

        他说：“丛妤，明天是个晴天。”

        你要多笑一笑。

        你的未来一片光明，你会好起来，会遇到一个很爱你的男人，你会有很可爱的小孩儿。

        你会平平安安，一切顺利。

        然后，忘了我，忘了那些曾经伤害你的人和事。

        勇敢的向前跑吧。

        再见了。

        ……

        付警官坐在办公室里，烦躁的抽着烟。忽然想起杨生问的‘西府海棠’的花语。

        他打开电脑搜，看到搜索出来的第一条答案时，顿了顿，苦笑了下。

        【西府海棠的花语是无怨无悔。】

        咖啡店今天歇业。曾惜在知道两位朋友的遭遇时，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个早就认识。他坐在地上，余光忽然瞥见柜子里的东西。

        是一本相册，相册里夹着一张纸和一张画。

        【我叫杨生，在我短暂又荒唐的人生中，遇到了我愿付出一切的挚爱。原谅我无法将她的名字书写，因为我死后，我的名字将会承载一切骂名。我不希望她和我有任何关系。这或许是我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文字，但我想说，我曾经有过一场最真挚炽热的夏天，也许我的名字将不复存在，但我真正的活过。】

        曾惜打开相册，里面全是一个人的背影，春夏秋冬，酷暑严寒。看到这些，甚至都能想到拍摄人有多小心翼翼。最后一张，才有了模糊的正脸——女孩抱着书站在走廊上，嘴角轻轻扬起。

        看到那幅画，曾惜突然明白，这或许是两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时光曾埋没那些痕迹，但有人深埋心底，从未忘怀。

        丛妤回到家，丛母已经回来了。窗外的夕阳格外好看，她却难过的想哭。

        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情绪崩溃，她抱着妈妈的脖子，像小孩子一样寻找安全感。

        “妈，我难受，我难受啊——”

        他不该这样啊。

        我果然生来就是罪人。杨生喜欢她就落了个这样的结局。

        “我难受……”

        曾经以为绳子这一端只有自己，可现在才发现，有人站在她的背后。

        丛妤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连她母亲也跟着心疼哭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中午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丛妤洗完漱，沿着这条以前每天上学都会走的路，再次走了一遍。

        她站在天台，中午放学的铃声响起。阳光慷慨的照在她身上，热烈而自由。

        丛妤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地上的影子从一人变成两人。她笑着说：“杨生，我们有明天了。”

        远处蝉鸣声声，近处歌声响起。

        梧桐荫遮蔽炙热，稀疏的光影像是微醺不醒的美梦。

        又是一年夏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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