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少年

那时候她还叫做苏梨。
  苏梨是什么样子呢？
  留着一头长发，但会扎着高马尾，穿着市场上十几块钱廉价买来的T恤衫和牛仔裤，即便贫穷，也永远挺直脊背扬起头颅，喜欢吃一切甜的食物，最爱草莓味的奶油蛋糕。
  她有爱，她是骄傲的，这些骄傲足够支撑着她对未来抱有美好幻想。
  村里人都说，程舟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他妈生下他就跑了，他爸沉迷赌博欠了巨款，不知道被哪个追债的人砍死在家门口，程舟一个人面不改色地挖坑把他爸给埋了，眼泪都没掉过，村里人说他冷血。
  苏梨第一次见到程舟，在她八岁那年，他们年龄都差不多，准确来说，程舟比她大半岁。
  就在村口的小巷子里，黎芥背着书包放学路过，程舟在翻垃圾堆，他捡了块过期面包往嘴里塞。
  程舟个子高高瘦瘦的，是饿了很久没吃过饭的那种不健康的瘦，他皮肤也黑，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像个小流浪汉。
  八岁的苏梨会因为奶奶今日给她买了开心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也会愿意把分享给那个看起来快要饿死了的程舟。
  她说，我们都是被父母抛弃的，我比你幸运一点，所以我把糖分给你，吃点甜的，生活就没那么苦了。
  后来，吃不上饭的程舟跑到苏梨家门口，苏奶奶善良，每次都会给他留碗饭。
  再后来，苏奶奶干脆两个都养着了。
  时间长了，村里人都说苏奶奶捡了两个小孩，可养两个小孩对一个老太太并不是容易的事。
  程舟很懂事，他从来不会多要什么，他只要有口饭吃就够了。
  如果这顿饭只有一块肉，那这块肉绝对会出现在苏梨碗里。
  过了义务教育阶段，家里只供得起一个小孩念书了，苏梨从来都是第一名，但程舟的成绩也不差。
  那天，程舟说，让小梨子去吧，只要她好好读，我供她一辈子。
  那天，苏梨用发誓的语气说，舟哥，我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十五岁的程舟离开村子，去更远的地方打工。
  他年纪小，正规公司不肯招他，他只能去刷盘子、发传单、打扫卫生……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还去了黑市打拳。
  打赢一场比赛，就能拿到大几百，甚至上千。
  那地方不正规，打伤打残的大有人在，但给的钱多，可以支撑起苏梨的学费和生活费。
  程舟每次只给自己留两百，其余的钱全部寄回去。
  高中三年，苏梨是在县城一中读书，他们这贫困县每年也就出几个一本生，更别说top前10的学生了，那简直凤毛麟角。
  可苏梨偏偏做到了。
  她是县城那年的理科状元，全省排名也在前列，她考取了她梦寐以求的A大。
  所有人都夸她聪明。
  只有程舟知道，她付出的远远比他看见的要多。
  他曾多次偷偷去学校看过她，她永远都是他们班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那些深更半夜，她都是在教室里和书本度过的。
  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娱乐方式，她可以说是卯足了劲儿去读书，除此之外没有后路。
  程舟知道的，苏梨在拼命往前跑，为了她的梦想，也是为了程舟的梦想，她承载的从来不比自己少。
  十七岁那年，高考成绩出来的前几天，就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他们住了很多年的房子塌了。
  他们在风雨中砌砖打墙，浑身都湿透了，从头到脚，就像落汤鸡。
  苏梨看着程舟，程舟看着苏梨，他们莫名其妙对视着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舟哥，我想好了，我以后就读建筑系吧。”
  “为什么？”
  “我想亲手为我们搭建出最坚不可摧的房子，这样的话，我们再也不用担心看天气预报时出现狂风暴雨。”
  “好，小梨子以后要成为优秀的建筑师。”
  可是不久后，苏梨看见被打得半死的程舟，她以为他变坏了，她以为他每天都在打架斗殴。
  “原来人都是会变的。”
  “程舟，你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和你不同，我会走出这个村子、走出云水县，我一定会出人头地！”
  那是他们上一次见面，也是她以为的最后一次见面，如果她能预料后事，她或许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十七岁的苏梨满怀斗志，满腔热血。
  二十四岁的黎芥一身伤骨，面目全非。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人的人生。
  黎芥设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场景，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里，在她喝得酩酊大醉之后。
  她把自己弄得太狼狈了。
  程舟倒是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至少从他的穿着来看，他现在非富即贵，混得人模人样了，也比当年成熟很多，五官清晰立体，轮廓棱角分明，气息却很冰冷，这样陌生的气息啊。
  黎芥下意识担心程舟会如何看待自己，可她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的脸完全变样，声线也调整过了。
  她的担心实在太多余了，他肯定认不出来。
  黎芥很快移开目光，低着头说：“抱歉，是我撞到你了。”
  她故作淡定地从程舟身边走过，尖细的高跟鞋底没能支撑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很不幸的是，她蹩到脚了。
  程舟扶住黎芥的手臂，语气像极了绅士，“小姐，你喝醉了，需要我给你叫个车吗？”
  黎芥拒绝了，她不想以这样的身份和他发生任何交集：“谢谢不必了，有人在外面接我。”
  程舟收回手，看着黎芥加快速度走出了大厅，他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但并没有跟上去。
  他就是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黎芥已经很少有过这样失控的时候了，也可以说她太害怕遇见从前的故人，尤其是程舟。
  她在慌乱中忍着痛逃离了现场。
  灰姑娘在舞会半场中逃跑是为了怕魔法失效，那她则是担心自己不堪的一面被故人看见，也算是异曲同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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