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霁

小庭花

        第一章小庭花·初霁

        二月末，春至人间。马车载着一老一少进了城门。

        长安刚下过一场雨，草叶抽出新芽。

        车轮滚过，压低了头的新草悄悄挺起腰，两行轨迹一浅再浅。

        “绾月小姐，过了前面那座桥，就离咱们姜府不远喽！”

        头发花白的张嬷嬷侧坐在马车沿上，笑吟吟跟车里人说话。

        帘子被一只白净的小手掀开一角。里头坐着的是个女孩。

        瞧着约莫十三四岁的光景，身材瘦小，葱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沿子，透过窗上小缝好奇地打量街上。

        兜帽将她的头整个包住，女孩的小脸隐匿于阴影中，一双眼睛尤为清澈漂亮。

        “嗯。”

        只一个字儿从车里幽幽冒出，细声细气。

        张嬷嬷觉得自己要是再耳背些就听不着了！

        唉！这大小姐，怎这般胆怯，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真是和她娘一点都不像。

        这老婆子在姜府已有些年头了，晓得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

        马车上这小姑娘的母亲柳氏，是当朝左相姜正熙的第一任妻。

        柳氏行事乖张。姜家老夫人很看不惯她，道她既不端方，也不稳重，是个乡野丫头，早早便盘算着寻她个错处打发了去。

        谁曾想，不等姜家休妻，那柳氏便自己提出了和离！

        从来只有男子休了妻子，哪里有妻子休弃丈夫的说法，这多么骇人听闻！

        姜正熙不答应，柳氏便休了夫君，甩了甩袖子出了姜家门。

        走了！

        此事一出便闹得满城风雨，姜正熙也成了京中的笑柄。

        柳氏出走时并不知道自己已怀有身孕，姜家更不知。等姜正熙知晓世上还有一个乖女儿流落在外时，柳氏已香消玉殒。

        姜丞相念旧情，很在意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一定要将人接回来。这差事便落到了忠仆张嬷嬷和她男人头上。

        张嬷嬷最后是在济州接到绾月的。小姑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得人心揪着疼。

        问绾月，绾月只说是从人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时候挨了打，别的就没再提。

        想来这姑娘性子这般怯懦，也是和这段凄惨的遭遇有关。

        张嬷嬷隔着布帘子看了车里的绾月一眼，颇为同情。

        回来了自是好事，有姜家给她撑腰，日子好过了不知多少。

        可她娘柳氏休夫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少不了又被人拿出来说道，戳这小女娃的脊梁骨。

        这个绾月小姐又安静、又规矩。不像是柳氏的女儿，倒像是现任的姜夫人调教出来的。

        就是……太怯懦了些，将来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张嬷嬷刚叹了口气，就听车里绾月小小的声音传了出来。

        “嬷嬷，”绾月小声道，“夫人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怕她不喜欢我。”

        绾月虽自生来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却也知道像姜正熙那种出身的人，现在必有新的妻。

        张嬷嬷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小姑娘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绾月口中的夫人，是现任姜夫人杨氏。

        柳氏休夫出走后，姜老夫人念及自家颜面，马上便开始张罗给儿子续弦的事。姜正熙起先不答应，还说要等柳氏回来。

        后来三年将过，姜正熙才终于松了口，婚事全由姜老夫人做主了，可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心思只在官场上了。

        姜老夫人最后挑了姜杨氏——礼部尚书的女儿杨芸。

        杨氏性格和柳氏完全相反，既温柔又端方，从不逾矩。进府第二年，便生下了个小少爷，很得姜老太太喜欢。

        杨氏简直是该是人间女子的典范，不管是为人女，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谁也俱挑不出她一丝儿错处来。

        只是不知牵扯到那位“前夫人”的事，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深明大义，将绾月视如己出。

        毕竟世人皆会妒。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最关心的不过是一个男人。若知这男人心里还挂念着前边的那个，总归是要窝心的。

        张嬷嬷想到这里揣了揣手，嘴上安慰绾月：“老妇知道小姐担心什么，您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夫人平日里对我们都十分好呢。绾月小姐模样儿也好，性情也乖巧，夫人常念叨想再要个乖女儿咧，一定会喜欢那您的。”

        听说继母是个好相与的人，绾月紧攥着的手指稍稍松开了些，血色慢慢填补那些被她捏得发白的印子。

        绾月知张嬷嬷是宽慰她，心里感激：“多谢嬷嬷宽慰。”

        “我只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犯了忌讳。您能我说说吗？”声音很小，但语气坚定，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小姐真细心，那有什么不行的！”

        张嬷嬷怜爱这孩子，便都一一告知。绾月也听得认真，悉数记下。

        末了，老妪打岔想讨她个笑脸，便道：“姑娘一来天都晴了。这长安城喜欢您呐！”

        “谢谢嬷嬷。”又是一声怯怯。

        才十四，板的跟个大人似的。

        张嬷嬷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马车这会儿已经下了拱桥。市开着，街上遍是人声。京都长安一派安宁祥和。

        耳中只听得熙熙攘攘的市声。

        越往前走，越热闹。

        朱雀大街两侧高楼鳞次栉比，新开张的酒楼扎了彩绸。暖阳从横飞的檐角淌下来，五颜六色的绸子流光溢彩，无一不吸引着绾月的眼。

        绾月忍不住赞叹：“这些彩绸可真好看。”

        张嬷嬷往新开的酒楼眠风楼那边瞧了一眼，扭头对绾月笑。

        “漂亮吧？以后进了姜府，不管是好看多好看的布匹衣裳，还是那些个胭脂水粉，您要多少有多少！”

        绾月的眼睛亮起来：“想要多少有多少？”

        张嬷嬷听了直乐：“绾月以后就是姜家大小姐了，自然是想要多少有多少。”

        绾月又问：“那笔和纸也有吗？”

        张嬷嬷笑：“别说笔和纸，姜家可是书香门第，只要绾月小姐想要，连私塾先生都有咧！”

        于是眼睫弯成月牙，唇角露出梨涡，这才有了笑模样。

        绾月看着那五颜六色的绸，心想，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进了姜府，就再也没有人牙子敢拐她了！

        于是心安。

        只闭上眼，数着马车哒哒的声响，等着见想见的人。

        马儿马儿你快些吧，我想见见那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

        马儿马儿你慢些吧，那人教我母亲弃甲曳兵出逃万里。

        马儿不会说话，只管“哒哒哒”往前走。然马蹄声未过百下，绾月刚放下来的心就被揪起了。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祥和的袍。

        前方聚了很多人，绾月的马车被迫停下了。

        “哎呦！”张嬷嬷拍腿懊悔，“早知就不绕路耽搁时间了，怎么偏偏遇上这混世魔王！”

        “嬷嬷，外面怎么了？”

        绾月听着动静倏地睁开眼睛，心惊肉跳地掀开帘子。

        “贵人训人呢！”

        张嬷嬷跳下马车，到窗前指给绾月看。

        绾月顺着张嬷嬷粗胖的手指看去。

        入目第一眼，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头。一侧脸贴着地，右眼上盖着个眼罩。

        是个独眼儿，匍匐在地。

        背部斑斑血迹之上踏着一只样式精巧的靴子。

        这是有人当街斗殴。

        “啊——”

        那脚用力，又一声惨叫，比刚才还要凄惨。

        “侯爷饶命啊！小的不是故意打翻您的菜的，您放过我吧！”独眼男涕泗横流。

        “哼。”一声哂笑，一挽长剑。

        一道寒光自绾月脸上闪过，剑芒映着血光，绾月的眼睁地更大了。

        她顺着那银光朝上看去。

        提剑的人一袭黛蓝色华贵长衣，身材修长，脸色不虞，怒气使一张如玉的俊脸蒙上层阴翳，微眯的一双星眸比寒潭更冷。

        绾月心道，这般好看的公子，竟如此嚣张跋扈。

        她将目光从那持剑公子身上收回来，问道：“嬷嬷，他是谁？天子脚下怎敢当街打人呢？”

        张嬷嬷两手笼在袖里，早已见怪不怪。

        她长叹一声道：“那是宁安侯，已故镇北大将军萧启临的小儿子。”

        怕她听不懂，又补充道:“萧家满门忠烈，戍守塞北多年，家中子弟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小辈里就剩下他一人了。”

        “圣上垂怜，将人从边境召回封了侯。宁安侯相貌俊美、器宇不凡，只是……”

        绾月追问：“只是什么？”

        张嬷嬷将声音放悄了：“侯爷许是自幼在沙场见惯了血腥，性格有些……有些好胜和暴虐，是个惹不起的主。”

        “去年春上户部侍郎老爷要巴结宁安侯，变着法想把女儿往侯府里塞。”

        “宁安侯不喜这套，一直闷着不发作。直到冬猎，寻了个由头生生打断了他的三根肋骨，还叫皇上挑不出错来。此后再不敢有人把女儿往他府上推了……”

        论起消息灵通，姜府中张嬷嬷若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张嬷嬷又道：“这人也是倒霉！宁安侯刚能出来走动，心里正恨着呢！”

        她凑近绾月的耳小声解释道：“上月小侯爷当街纵马，踢伤了礼部尚书家的大公子，被你父亲参了一本，圣上罚了他闭门思过呢。

        绾月若有所思：“我父亲？”

        父亲说的话，分量很重呢。

        张嬷嬷说完宁安侯的坏话，心有不安，找补道：“不过侯爷也并非没有原之人，这人恐怕是得罪侯爷了。刚才老妇听着了，像是打翻了侯爷的菜碟呢！”

        绾月垂眸，眉毛蹙起来，为那挨打的人鸣不平。

        “仗势欺人！这般大动干戈，竟只是为了一碟菜！”

        “饶他是王侯将相，也不该这样草菅人命。真是太过分了！”

        宁安侯本人，可是跟“宁”和“安”丝毫不沾关系。

        绾月：“地上那人，落到他手里会死吗？”

        张嬷嬷笑了笑，避重就轻道：“小姐要是害怕，就垂下帘子莫再看了。咱们等一等，等人散了就过去。”

        这是叫她不要多事呢。

        “可是……”

        “好啦，小姐快上车吧，咱犯不着招惹侯爷不是？”

        可是，若是那人无心的呢，若只是不小心呢？

        宁安侯，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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