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托孤

小庭花

        第十二章小庭花·托孤

        临时搭就的草棚子四处漏风，能取暖的地方只有老妪身下铺了几件破布的枯草堆，和棚外用石头垒成的简易小火炉。

        绾月见状心中一阵酸涩，生出了些“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惆怅来。

        老妪见萧瑯是个心冷的，眼里刚亮起来的光熄了大半。

        她一个乡野村妇哪里知道什么是官，什么是爵？只觉得像萧瑯这样能被人称呼一声“侯”的，一定都是和他们这些贱到泥里的人不同命的！

        那得是天生尊贵的大人物，是能管的上事的！

        眼前这位侯爷是几个月以来她见过的最大的“官”了。

        说两句不中听的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是个求人的，贵人说什么还听不得。

        老妪认定了萧瑯是个能做主的，坚持要狗蛋搀她起来跪拜。

        一动起来又咳嗽不止。

        萧瑯只冷眼旁观，站在那无动于衷。

        绾月上前帮狗蛋扶住老妪，仰头问萧瑯：“侯爷，您都不说句话吗？”

        心道，果真还是不该对萧瑯有所改观，他竟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受这病中老人跪拜。

        萧瑯似是在看绾月，淡淡道：“她要拜便让她拜，本侯没什么受不起的。”

        老妪这一头磕下去险些没起来，咳了个昏天暗地。绾月瞪了萧瑯一眼，帮着狗蛋将他奶奶扶到草垛上坐好。

        狗蛋在一旁急地团团转：“奶奶，你慢点，慢点。”见老人仰头打量着绾月，向她介绍道：“奶奶，她是绾月姐姐，是个大夫，来给你看病的，不要钱！”

        绾月正半蹲着给老人家顺气，闻言难为情道地笑了笑，抬头对那老妪道：“家母行医，我只是耳濡目染略通一些医术罢了，说不上是大夫。”

        又温声道：“婆婆，狗蛋说您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让我为您看一下吧。”

        草棚子里一时间又是来了个身份尊贵的侯爷，又是来了个看病不要钱的活菩萨。这等连连好事把狗蛋他奶奶一下子给砸蒙了，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绾月是说要给她看病呢！

        松树皮般的老手握着绾月的手，又要起来磕头道谢。

        绾月不像萧瑯那般心肠冷硬，忙将人给劝下了。

        遂是，望、闻、问、切。

        草棚子里几乎没有落脚之处，狗蛋从外边搬回来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树墩子来，招待萧瑯坐下。

        萧瑯低头看了那树墩子，心道：伐木这人砍树的时候只怕是喝了三斤白酒，截面比小月儿那身排骨还要嶙峋。

        侯爷屁股金贵，怕硌着腚，摇了摇头，对狗蛋道：“我不用，搬过去给你绾月姐姐吧。”

        绾月坐在狗蛋搬来的树墩子上，伸出两指搭上老妪手腕为她诊脉。诊罢，起身摇头叹了口气。

        萧瑯垂眸问：“可看出个什么来？还能治吗？”

        绾月蹙眉觑了萧瑯一眼，哪有当着病人的面谈论还能不能治这种话的。

        老妪知这小姑娘心地善良，是顾忌她这把老骨头心里的想法，咳嗽了两声，苍老的声音如哑声破锣：“姑娘，你就实话实说吧，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也有数。我知道已经时日无多了，只是还想着能要个准信儿。”

        绾月抿了抿嘴，轻声道：“是肺病，已经很严重了，只怕难挨过今夏。”

        她脸色不是很好，眼里带这些愧疚，低头喃喃道：“可惜我医术不及阿娘半分，否则……。”

        猝不及防一只大手罩上绾月头顶，那人毫不怜惜地揉了一把。

        绾月耳边传来少年熟悉的声音：“又不是人人都要精通医术的，小月儿若是什么都会，叫那些个郎中大夫还活不活了？”

        绾月偏头躲开萧瑯的手，发髻被他掌心的茧勾出了发丝也未察觉。

        “只是……”她看了看漏风的草棚，忧虑道：“这地方实在不适合养病。”

        “咳咳——”老妪慈祥地抚着狗蛋的鸡窝头，对绾月和萧瑯道：“老妇我已经黄土埋到脖子了，就算是立刻见了阎王爷也无所谓。只是可怜我这苦命的孙儿，小小年纪便没了爷娘，我想……在我死之前尽量为他安排安排。”

        狗蛋从怀里摸出在戚家南苑偷拿的一块桂花糕，送到老人嘴边，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嚎啕大哭：“奶奶，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的，你吃这个，吃了就能好了。”

        “傻孩子啊……”老妪摸着狗蛋的头，昏花老眼直直看着萧瑯，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侯爷并未动容，淡淡道：“您这是想……托孤？”

        狗蛋他奶奶点了点头，老泪纵横。

        萧瑯双手一摊，摇头道：“不行，本侯最讨厌小孩子，个个都是烦人精。”

        绾月心道：这还没到明日呢，宁安侯就已经打算不做人了。

        可她这才刚到长安，就已因在朱雀大街拦下萧瑯的事情出过一次名了。她心里清楚，姜家收容她、姜正熙宽宥她，不过是因她身上流着一半姜家的血。如今若是将这祖孙二人带回姜家，父亲和夫人还能像上回一样宽恕自己吗？

        她忽想起在南苑时，萧瑯那句“帮他倒是不难”后面没说出口的话。此刻似乎懂了。

        帮扶一个狗蛋容易，可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在水深火热中的人，只说西郊树林里这几十个草棚，哪一家不是在挨饿受冻？

        这确不是她区区一个姜府能盛得下的。阿娘常说，治病要先找到病因。绾月想可能她也要先找到这个“因”。

        好巧不巧，这时候萧瑯忽来了句：“不过——本侯不合适，这位姑娘倒是未尝不可。”

        他并非是看不出绾月心中纠结，笑道：“她可是最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了。”

        绾月一时噎住：“我……”

        不等她将话说完，那老乞儿就哭道：“她一个女人家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可怜我宁州上河卢家，几代从戎保卫宛唐江山和黎明百姓，没想到如今不仅被驱逐出城，竟连一个能托孤的人都没有！”

        再开口泪水已决堤：“苍天啊，你可睁睁眼看看吧！看看我们这些个在油锅里挣扎的蝼蚁吧！我儿卢忠啊，你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累你妻儿老小都要随你一同去了。”

        苍天没开眼，侯爷倒是将眼睁大了些。

        他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怎的，忽又改变了主意，神色凝重，问道：“你说你儿子叫卢忠？”

        老妪眼见抓住一丝希望，点头道：“是卢忠、是卢忠。之前是跟着萧大将军戍守北疆的。莫非侯爷认识我儿？我听人说他本是做了大军官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在京城。”

        她似是不知道面前这位宁安侯，便就是镇北大将军萧启临之子。

        萧瑯思量一瞬，幽幽笑道：“认识啊，不仅认识，而且很相熟。”

        侯爷笑口常开，绾月见过他许多笑脸，但此刻她只觉得萧瑯眸中没有分毫悦色，这笑叫她害怕。

        狗蛋依偎在祖母怀里，小声道：“奶奶，你不是告诉我，我爹早就死了吗？”

        老妪不理他，跪爬下榻，攥住侯爷衣角，睁大了的眼睛布满血丝：“侯爷可知这个不孝子，他咳咳……现如今身在何处？”

        萧瑯沉默了一会，似是在思考，摇摇头道：“不知。”他顿了顿又道:“北疆那一战，镇北大将军险中求胜，我军伤亡惨烈，失踪的将士不计其数，令郎可能也在其中。”

        老妪泪眼婆娑，语气却十分坚定：“不，我儿一定没死，几个月前他还托人给我传了家书，说自己立下了大功，以后我们一家就能过上好的生活了。”

        萧瑯也不反驳：“那在下便不知了。又或者是我有些事情记错了也说不准。”

        绾月听得稀里糊涂，不懂侯爷跟这老妇卖的什么关子，但笃定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又听他道：“既然我与令郎曾是旧识，他如今下落不明，你们祖孙二人又有如此遭遇，那本侯也理应当照拂你们一二。您方才说的，我改主意了。”

        老妪久病的脸上生出了光彩。

        绾月心里也欣喜：“真的？”

        萧瑯垂眸看了她一眼，顺手替她理了理之前被某人掌心的茧勾乱的发丝。

        “先别高兴太早。”侯爷又不做人道：“我可只管活不管养。本侯会帮你探听令郎的消息，在找到令郎之前，你们祖孙就先住在侯府吧。”

        老妇喜极而泣，脸上的泪就没干过：“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又扯了狗蛋过来，“狗蛋还不快谢过侯爷。”

        萧瑯皱了皱眉：“狗蛋？这种名字怎么能进侯府。不行，得改。”

        老妪自知她那狗儿子只怕是找不回来了，见萧瑯肯收留她孙儿，此刻只怕是侯爷说什么都能答应，点头道：“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倒是绾月觉得不甚妥当，小声道：“名字乃是父母所赐，侯爷就算再看不上，怎么能说改就改呢？”

        萧瑯看了她一眼道，懒懒道：“若是教人知道本侯的侍读，叫狗蛋。岂不是要嘲笑本侯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面子这种东西，虽不能当饭吃，但它好看啊。宁安侯就喜欢些好看的东西。

        绾月和卢氏祖孙都瞪大了眼睛。她本以为萧瑯至多会让这小子在府中做做粗活，混口饭吃，没想到竟然会让他做自己的侍读！

        绾月不可置信，脸颊露出一对小梨涡：“侯爷是说，让狗蛋……做你的侍读？”

        萧瑯笑道：“怎么，本侯说的话很难懂吗？”

        她笑道：“狗蛋，还不快谢过侯爷，侯爷要教你读书识字咧！”

        侯爷低头摸摸狗蛋的鸡窝头，眼神不可捉摸，意味深长笑道：“不错，你以后就跟着本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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