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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行迷


“涣王恕罪,婢子不知道涣王身上有伤。”

        婢女那惊惶的告饶声将未沫重又拉回现实,抬头正见寸缕未着的涣王出浴,坚实有力,肌肉分明的身体在未沫眼前晃了几秒,滑入衣衫。

        季玟达方才所抽那几鞭着实不轻,肩背上几道红肿丛痕交错,竹鞭尖利小枝撕扯出来的小块伤口渗着血,叶片般点布着,像极了一片洇血凤尾。他身上还有好些旧伤,虽已渐渐浅淡,但肌理间的疤痕却仍然触目惊心。

        几案上摆了大大小小一排菜肴,盘鼎碗盏错金累丝,连象牙筷子上都不忘刻上两朵精致云纹,食物纷繁多类,便连羹汤也备了花式各异的两豆盘。

        未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将人囚禁在这种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但一切吃穿用度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这究竟是待他好,还是恨极了他?

        涣王只每样夹了几筷,便示意让撤,未沫紧紧盯着食物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视线――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脊梁了,毕竟因为陆信的事,她几乎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

        铁链的铿鸣陡然变得密集,循声看去,涣王竟在练剑。

        他以空气作剑,扬臂腾跃,劲疾矫健,眉目之间尽是豪迈,那模样俨然像在自家宫院舒活筋骨一般。

        突然,一声嘎响刺耳,墙上的影子遽然中止,涣王脚上的铁链相互绞缠,人被拖绊倒地,他反应极快,伸手往地上借力一弹,复稳稳站定。

        涣王背对而立,静默得有些可怕,不知多久,喉间突然发出一声沉利吼声,他仰天长啸着,一拳重重砸向墙壁。

        纵使隔了好几丈远,未沫也能听见拳头的沉重撞击,仿佛将所有的愤怒、苦闷、挣扎都迸进这一拳里。

        墙上布着密密麻麻的刻痕,未沫陡然一惊,心中恻然,他竟记下了被囚禁的每一个日子!她忽然有些明白,面对季玟达时,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和骤然腾起的愤怒,那必是在挣扎和熬煎中磨碎了骨肉,却依旧按捺着,伏于丛野,静待时机,不管受到怎样的对待,他都清醒地保持着杀意,只这一点,便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铜枝灯悠悠晃晃,偶有几缕灯花轻轻爆响,铜壶滴漏的浮箭随水位缓缓上升,涣王在榻上安静眠卧。未沫小心翼翼猫进屋子,蹑手蹑脚走向几案和食盒。

        肉脯紧实而不柴,米团子香脆可口,糕饼软软糯糯且不甜腻,未沫边狼吞虎咽边自语点评,就是有点渴了。

        未沫在几案上搜寻着水壶,忽然有人在身后轻轻碰了碰她,顺势扭头一看,不正是紫陶茶壶吗?未沫正要道谢,心中陡然一寒,胆颤心惊抬眼往上瞧,涣王冷着脸,正直勾勾盯着她。

        未沫在心里悲壮地嗷了一嗓子,转身拔腿就跑,还没来及跨出第三步,腿就被外力猛得一击,膝盖一曲,当场倒地,手中肉脯在空中划了个好看弧线,不知落去了哪里。

        未沫挣扎着想爬起,但涣王早已近到她身侧,未沫一眼看见那个用来打她的茶壶盖还在地上滚动,抓起来奋力朝涣王砸去。

        显然,以卵击石这个词语就是为她量身打造,涣王手都不必抬,只稍稍错身,轻而易举躲开了,然后箭步逼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整个人瞬间无法动弹,手臂几乎要被活生生扯下来,未沫并没有在走路,两边的物体却在飞速后退,然后砰一声闷响,后背狠狠撞上墙壁,五脏六腑间的剧痛直冲天灵盖。

        从抓起到牢牢抵在墙上,涣王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迅速得像闪电,未沫甚至来不及哼一声,她一动不敢动,从来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被壁咚竟然是以这么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展开。

        涣王的手钳在她颈上,再用点力就能杀了她,目光如利刃,冷冷盯着她:“你是何人?”

        眼前这个衣着形迹尽皆古怪异常的女子身上没有杀气,也丝毫没有武力,黑亮眼睛大睁,一脸惊惶无措,像他从前在林中打猎时遇着的小鹿,箭镞呼啸掠过,那动物眼中便是这般胆怯和惊慌。

        涣王手上暗暗加了劲力,似乎打定主意,若是听不到合理的答案,随时会扭断未沫的脖子。未沫心里害怕得要命,但拼着全力迎上他的目光,不让自己显得心虚。

        “我……”

        然而第一个问题未沫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是如何进入此处的?”涣王不给她过多思考的时间,直接抛出下一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

        涣王捺在她脖子上的手又加了些力道,未沫急慌慌补了一句:“我是真的不知道,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了。”

        解释着的同时,未沫忽然反应过来,涣王问她如何进入此处,也就是说,他并非被自己吃东西或自语的声音吵醒,而是一早便察觉到她的存在,更清楚了解她不是从这房间正门堂皇而入。他一直在不动声色试探观察,静静等待着她自行现身。

        未沫瞬间毛骨悚然,幸好她只是偷吃食物,而非做别的什么可疑行为,转念她又惊恐想到,既然一早就发现她的踪迹,那便是知道她一直在偷听。

        “我不是刻意要偷听你与他人对话的!”未沫赶紧为自己辩白,“我迷路了,走着走着便来到这里,那时你们已经在争吵了。”

        “迷路?”涣王表情蓦地一变,手上的力道不由松了两成。

        若是此刻脖子能动,未沫绝对会像啄米鸡一样狂点头,但她只能用力眨眼,摆出一副无比诚恳和无辜的表情:“是,是的,我迷路了。”

        那紧盯着她,警惕而腾着杀意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道不明的东西。

        不知为何,涣王一时竟愣住,表情有些复杂,未沫无法分析出对自己的回答他究竟是不是满意,但只片晌,他忽又变了脸色,甚至比方才更加警觉阴沉。

        涣王眼神锋利如刀,厉声道:“你同巫觋子夭是什么关系?”

        “谁?”

        “说实话!”

        “我不认得……”

        话未说完,涣王手上的力道已然又加了三分:“此处早设下界术,若不是巫觋子夭,没人知晓此地,更没人能进得来!你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真的不认得他,这是我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未沫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几乎要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来,“不是头一回,是第二回!之前那个季玟达也提起过一次,除此之外,再没听说过!”

        涣王没有收回手,表情反更为凶厉:“撒谎!”

        未沫眼泪都快被掐出来了,憋着最后一口气,卯足劲道:“我没有撒谎!我不认得他!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鸡是狗,是人还是畜生!”

        涣王紧紧盯着她,未沫也无惧地看回去,许是看出她眼神里没有说谎的成分,许是怕用力过度把她给掐死,虽然没有松开,但涣王手上的劲力已经明显轻了不少,只是依旧满脸警觉,透着凌厉杀机。

        “你从何处而来,哪里迷路不得,竟会跑到这里来迷路?”涣王将手往她喉骨上移了移,只消用力一捏,便能将她掐碎,“你只照直说即可,莫要掺半句假话!”

        此话一出,未沫心里一沉,她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她要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时空穿梭这种神级学术概念向一个杀气冲天只等着随时挑错杀了她的古人解释明白?她忽然有些怨恼,一种临死前的仔鸡在面对磨刀霍霍要杀它的猎人时,那种无力和不甘。

        难道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生命,还来不及泛个花火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吗?未沫有些忿懑,可她必须得按捺住扑腾的激愤,老老实实回答。

        “陆信死了,但我不相信、不接受、不听劝阻去他出事的地方找他,结果遇上山洞崩塌,但我却没死,再睁开眼就已经在这里了。这件事原本就已经足够荒诞离奇神妙了,而我来的地方你更是绝对不曾听说过,也更加不可能去过,所以即便我照实说了,你也只会以为我在说谎骗你,你还是会一指头掐死我。”

        未沫一口气说完,索性闭眼等死,对方却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鼓起勇气抬眼看去,涣王脸上神色似乎更沉了。他眉头微蹙,一双深邃的眸子牢牢盯着她,眼神幽幽,令人完全看不透。

        良久,涣王沉声开口:“你且说来听听。”

        未沫犹豫片刻,抬头看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摆出一个恳切诚实的表情:“我从千年之后来。”

        此言一出,涣王竟然松开了手。

        他没有出现未沫想象中诸如可笑,荒诞,乖谬,邪说怪言,违背常理的斥责或一般合乎逻辑的应有反应。

        震惊自是有的,但震惊之余,他竟一点都没显出意外,反而死死盯着她,以一种打量、探究、细察的神色,试图看透她,未沫被他看得有些害怕,反倒心虚起来。

        涣王用力攥住她的肩膀,深深看向她的眼睛,似征求,似审问,甚至似乎带着些微期待,又道:“你再说一遍,你是从何处来?”

        未沫有些惶惑,颤颤巍巍道:“千年……之后。”

        像是听见了世间最有趣的话,涣王突然放开手,昂首阔步,扬声大笑。

        “好!行迷者!哈哈,行迷者!迷失道路之人,终于……哈哈……”

        涣王笑得肆意极了,狂放中还带着些狂喜,那感觉竟像是期盼许久的结果终于尘埃落定一般。他打量着未沫,眼中的杀气已经渐渐消散,但多了好奇,以及隐隐的敌意。

        可未沫却迷惑极了,她看不懂涣王的笑,更不明白他既然笑了,可看向她的目光里为何还有着那般肃杀的威慑之感。

        涣王的反应完全出乎未沫的意料之外,未沫愣愣看着他,实在不知该配合他笑还是继续保持严肃。

        “你……相信我所说的?”未沫还是想再确认一下,尤其是想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被杀。

        涣王不置可否,只上下端详了她一眼,略带几分好奇和探究:“千年之后,便是穿这般衣裳?”

        未沫被他问得一愣,往下一看,不由笑起来——她穿着七分阔腿裤和短袖t恤,脚上一双白鞋,在涣王看来,确实与众不同,很是奇怪。

        “你所说那陆信,又是何人?”不等她答出上一个问题,涣王的下一个问题又紧随而来。他并没有完全信任她,自是对每一个疑点都要追究到底。

        未沫神色黯然:“我男朋友。”

        “男朋友?”涣王不解地微微挑了挑眉。

        未沫迅速思忖着该如何解释:“在我们那里,彼此成为良人之前的近密交往,便可称为男朋友或女朋友。

        “这称谓倒是新鲜。”涣王语气渐渐变得和善,那无形的压迫感也顿时消了大半。

        看着涣王终于很轻微地扬了扬嘴角,未沫总算舒了口气。即便那称不上笑意,至少她暂时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松驰下来,方才被撞击到的脖颈后背和腿瞬时一阵火燎的疼痛,未沫揉着喉咙轻轻咳嗽,瞥着他,却又迟迟不敢开口。

        “你有什么话便问罢。”涣王冷不丁看她一眼,淡淡道。

        未沫不由一惊,她确实有话说,但涣王又怎么知道?他那捕捉别人情绪的能力实在有点厉害。

        未沫用力咽了咽噎在喉间的食物,怯声道:“我能喝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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