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怪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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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出现得猝不及防,未沫顿时头皮一阵发麻,胸间直沸,但她居然没惊呼,硬生生将尖叫声按在了心里。
然而回神定睛一看,那东西竟是个巨大的雕像,跟人差不多高,脸似人似兽,两边刻着虬曲的龙纹,两个眼睛掏成空心,里边放着两个小座灯,大张的嘴巴里也立着个铜烛台,蜡烛早已燃尽,烛台里外布着一层灰。
墙边并排立了好几个雕像烛人,月光透窗射来,显得格外狰狞。未沫拍着狂跳不止的胸口,忍住想骂人的冲动,穿过房间,向殿外走去。
院中树影婆娑,过于安静的气氛透出一股没有人气的荒芜,未沫往天上看去,月光柔和明朗,浓郁的墨蓝与冰洁的湛青成片交掺,再挂上几团月白烟云,好看得像画一样。
“这便是两千年前的夜色。”
未沫忽然有些感动,当时惊闻陆信噩耗的悲伤心情竟像非常久远的隔世记忆,已经再勾不起她的强烈情绪了。还能无伤无损地活着便是最大的奇迹,不管身处何年何方,此刻她只觉得生命美好。
踏上院外大路,回头看去,跟涣王写给她的一样,高高的匾额上刻着“燕华堂”三个装饰铭文。未沫比照着缯帛地图确认无误,果断沿着院墙一路向剑阁走去。
指间绵帛触感暄软,未沫看着地图,忽然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没错,整个事情乍一看是她大义凛然侠者心肠主动要救涣王,可行进的每一步,却似乎都是踩在他预设好的脚印上。
从最开始,涣王便相当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历,而且看那反应,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一样,甚至还有几分期待。而确认不是敌人毕,涣王便用他那强大的气场一直主导着走向,以退为进地诱她说出诸如“坚决不独自逃走”“要走一起走”此类的话,再一番翩翩君子的诚悃谢意让她下定决心无可推脱。
说出来未沫自己都不信,看着涣王起身给她行礼的模样,她几乎热泪盈眶,顿时燃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苟且偷生不如以死事之”那种被义气壮勇的古人附体的感觉。彻底入他彀中后,涣王又以一副好似冷眼旁观,实则循循善诱的态度将她引向“取剑”这一结果。她甚至觉得,从他发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走在为他取剑的路上了。
不过也不对,他怎么可能提前知道自己的出现呢?
而且他的行为举止一点也不像在作假,那种眼神带光发自内心的感激确实是装不出来的。罢了,反正不管怎么说,她肯定是要救他的,任谁目睹了那副不公平的处境都没法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未沫将地图塞回口袋,继续前行。
甫一转弯,就听得哐哐一阵响,一列铠甲兵手持利戈长矛,阵列齐整从不远处走过来,他们手里的武器明晃晃地闪着光,眼神锋利,直视前方。未沫霎时呆住了,她直愣愣盯着他们,脑子一片空白。
从山洞落入这个时代,这是她头一回真真切切感觉到,她是真的彻底离开了从前生活的社会,正式与从前割离。而她也必须得明白,那些刀枪剑戟都是真的,只行差踏错一步,还不待她吱嚎一声,那利刃可能立时便刺过来,她的第二次生命将会永远地终结。
只这倾刻,未沫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寒毛惊悚直立,她迅速蹲下,埋头躲进旁边一片茂密灌木丛中。
几乎同时,那列士兵走了过来,她甚至能清楚看见他们身上皮甲的赭色杂错横纹,手中戈戟泛着寒凛金属光泽。未沫紧张得呼吸都不敢大声,只祈祷他们速行速过,不会发现自己。
那拨甲士却忽然剪步不前,隔着两排错落而立的高大杉松,与未沫相邻驻足。
“单将军。”士兵们抱拳行了个军礼,齐声道。
他们的对面,一个男人腰悬长剑,头戴弁冠,昂然大步走来。那男人嘴唇自然微抿,神色透着一股严肃不苟,他朝众人拱手回了个礼,眼神快速而犀利地环周一扫而过。
那严肃男人道:“近来时有叛党兴乱,前日秋祭,更有宵小趁机混入竟墨,诸位皆是令宰百中挑一的虎贲骁勇,万望时时警醒,事事留意。”
众人齐声道:“自当护卫宫禁,不敢懈怠!”
“诸位辛苦。”
“单将军辛苦!”兵士朝他微一拱手,“时辰将至,我等先去轮值,以免其他兵士着急。”
“好。请。”
单将军点点头,避让两步,让他们先走,自己才尾随跟上。未沫看着他们转向走远,暗暗松了口气。
每一步都如涣王所说,丑正寅初这段时间正好赶上宫中禁卫轮班,运气好的话可能不会遇着他们。不过看来未沫运气差了点,不仅撞上一拨士兵,还遇着个查岗的头头。未沫轻悄悄起身,弯腰沿着树丛向下一个路口进发。
然而未沫刚动一动,一声厉吼陡起:“谁!”
实在没料到那单将军竟然如此机警,不过只是一点细微的声响,他猛一个转身,凶狠看向树后,眼神直勾勾扫向灌木丛,将剑推出剑鞘,疾步朝未沫的方向大步走过去。
听见喝声,身后那些正要离开的甲士们也纷纷回转,脚步堂堂,忙跟上单将军。
未沫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秒也不敢多留,慌张中手脚并用,连跳带爬,再顾不得树枝荆萝扎得浑身生疼,瞅着树丛缝隙就往里钻,借着几棵高大乔木的遮蔽,直穿丛中小径,有多远跑多远,只拼命祈求不被抓住。
惊魂未定喘着气停下来时,未沫已经顺着树丛直接跑进了一处殿院。院中景象与别处都不同,花木葳蕤,静谧雅致,左右重轩交叠,廊檐长长地连起两座殿堂。
耳听着外面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未沫不及多想,慌慌张张穿过庭院,跨进廊庑,奔向内殿,推开屋门闪身便入。
甫一进屋,外面就像是忽然按下了静音键,声音猛地被硬生生截断,瞬间安静了下来――甚至安静得有点过分。未沫用力呼了两口气,努力平息心中狂跳,一抬头,这才发现她进了一间颇为古怪的屋子。
房间开阔宽敞,两根大梁柱上雕刻着从未见过的怪异图案:藤蔓,三尾鱼,山石,水波,鸟羽,眼睛,不一而足。刻得逼真传神,像是会动一样,莫名有些吸引,让人想看又不敢看,只觉说不出的奇特。
屋子正中筑着一座三层白玉高台,台上横一截沁血似的粗树枝,明明没有根茎,却覆了满满的嫩色枝叶,青绿浓密,簇成一朵层叠欲绽的叶子花。
未沫好奇陟阶而上,甫一近前,突然听见“丁零”一响,似珠玑匝地,落泉叮咚,四下的灯烛蓦地亮起,几乎同时,高台上,那丛簇的叶片瞬间绽开,一股极其夺目的青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仿佛忽至极寒之地,未沫顿时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片雾白,随即她便明白这股寒意究竟来自哪里——展开的叶片之上,一块玉石正透出一股清晰可见的青冷慑人寒气。而叶绽玉出的刹那,那些围簇的叶片瞬间凋萎。
声控灯?感应式制冷机?
那玉石油润纯腻,通体青黛,状若展翼之蝶,泛着寒津津的幽光,一看就不是凡品,配得上如此高端的存放机位。
但只一秒未沫就反应过来,这可是两千年前,哪来的高科技?太古怪了,未沫惊恐调头就走,一转脸,一根细且韧,似草叶编就,幽闪闪的青绳子赫然悬在眼前。
未沫只以为看错了,揉眼定睛再看,竟确确实实是悬空着。
“磁场!一定是磁场之类的东西!”未沫颤声给自己打气,急迈下三层台,却一脚踏空——脚下竟没了路,台阶尽消失不见,只有一片雾蒙蒙的云气。
忽然,那根青绳晃晃悠悠落了下来,那触觉有些奇妙,指间像扫过一阵风,旋过掌心,便直入肌理,血脉,在整个体内流窜。青绳轻轻滑过未沫手上,竟似刀锋划过,钻心地疼,明明没有伤口,手掌却瞬间渗出一道血痕。
刹时,铎鸣大震,那玉“腾”一声从台上弹起,落于手掌,竟然与绳子沾了血的部分融为一体。瞬间,玉石寒气顿消,光芒眩目,照得整个屋子流光溢彩。
更可怕的是,玉石好像在逐渐融化。像冰雪消融那般,它的光芒和形状都在迅速变化,像一汪青水聚在掌心,顿时变得极烫无比,整个身体更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样。
未沫本能一甩手,猛地将玉石掷了出去,但是等了许久,四下一片死寂,迟迟没有任何声响。
惊惧张望去,玉嵌在一个黑色屏风镜上,半成液体,一层幽光如水,缓缓漫开。突然,响声大动,幽光大作,那玉石沸了起来,竟像是会飞,自行从屏风上弹开,高高划过一道弧线,正正落回三层台上。
真是见了鬼了!
三层台不知何时恢复了,未沫快步冲下台阶,飞奔掠过屏风,只一眼,未沫忽然心中一凉——屏风镜里没有她的影像,那镜中什么都没有。
那屏风颇大,以黑色石头整块雕成,镜面氤着一层光雾,深邃幽潭般,仿佛多看它一会,就会被吸扯进去。不止玉和屏风,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股浓浓的诡异,甚至墙上的烛台,两边的布幔,没准下一秒都能跳起来吃了她。
未沫再也不敢多待片刻,一路缓缓后退,直退到门边,才敢拔腿狂奔——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活的,会思考,有灵魂,正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冷冷盯着她。
外面依旧听不见声音,未沫从门缝往外看去,没有追兵的身影。出了屋子,迈出门槛的一瞬间,那些奇怪的感觉便蓦地消失,只觉如释重负,哪怕被凶神恶煞的兵士追赶也没有这种压迫感。她忽然怀疑刚才的一切是不是幻觉,但右掌被灼伤的一片红肿却分明可见,依然锥心刺疼。
未沫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宫院,门前两座三层飞檐白玉石阙赫然挺立,阙身刻着铭文和藤蔓飞鸟浮雕,正中匾额上印着两个字,但很可惜,她不认得。
一见那两个陌生而华丽的鸟虫篆,未沫霍得惊醒,连连心道糟糕完蛋。被那单将军一通追赶,一顿乱跑,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地图根本没有画到这里,看来涣王是太高估她了。
然而心里还没哀嚎完,那熟悉的脚步声和叱寻声又响了起来。
“单将军,没有寻见什么异样!”两个带甲持戟士兵左右各绕寻过一圈,趋步走回,向单将军回禀道。
单将军就站在两字宫院石阙底下,却瞧也不瞧殿院里头,仿佛那几间雕纹重扇门扉根本不存在一样。
未沫正奇怪他们为何一个也不进那殿中搜寻,还没能想出结论,忽见单将军猛地抽出一柄双刃长铍,刷刷几下,照着旁边茂盛的花草丛一路直刺过去。
未沫心叫一声不妙,急忙弓腰猫步从树丛蹿到院墙后,在高低错落的台基和栏杆掩护下,一路惊慌飞奔向前。她已经完全顾不得路线了,满脑子只想先行摆脱那个幽灵一样的单将军。
越跑越觉得安静,错落亭台已被远远甩在身后,眼前是一片清幽的林子,未沫从地上捡了根又长又粗的尖头树枝,抱在胸前,只当作剑戟用。
林子外灯光明晃,一片参差有致的三合廊院赫然出现在眼前,未沫熟练地探头左右张望一番,见殿外无人,只有空旷院中立着一展鹤鸟云雕大台座,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向院子冲出去。
不料刚蹿几步,一个男子手持利剑,慢悠悠从台座后闪身而出。
好巧不巧,正是那季玟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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