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权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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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仁发入了牢房,发现牢房内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那人面孔不熟悉,不过一身黑衣装扮倒让戴仁发心惊。
他想起自己干的勾当,于惴惴不安中请求归澈,他要见池铮。
归澈冷声道:“好生安分呆着。”
夜间,乐苒为池铮伺候笔墨,他在写信,完毕让飞鸽传书,直到飞鸽再回来时,已是三天过后。池铮才派人请谈仕清去知府后院里商谈。
再见他时,他一身衣袍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狼狈。
谈仕清生得高大,看似是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可那从容不迫的气度非常人可比。他皮肤白皙,眉飞入鬓,自添一丝英气;偏他绯色薄唇为他添一份冷漠,倒让人不敢直视。
院内树下,风飒飒而动,送来阵阵热意。夏日的炎热总是扰人心扉。
“谈公子,请。”
池铮坐在石桌旁,谈仕清应邀坐在他对面。
池铮拿起青白相间色的茶壶,热气自壶口氤氲而出,汩汩流水倾泻,倒出淡绿色的湖泊。
“这是上好的白茶,谈公子家财万贯,只怕也稀罕不上,只能请谈公子赏脸了。”
“能得大人斟茶,已是谈某之幸。如此待遇,谈某怎么会不稀罕呢。”
两人客套一番,各有阴阳怪气之言。一个恭敬客套,另一个泰然自若。
“谈公子,本官也不拐弯抹角。如今私盐一事涉及谈公子之名,事态如何,谈公子该自有判断。人证物证俱在,谈公子不知是否有辩驳之言?若有,本官当洗耳恭听。”
谈仕清静静喝着茶:“只怕大人要治谈某的罪,谈某即使是无罪,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此话严重至极,好似本官是一个以公谋私的腐败无能之徒,谈公子若对本官有异议,也不该如此污蔑本官,真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池铮虽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本官已经禀明陛下,依陛下之意,谈公子贩卖私盐一事亦可罪证不足,全看谈公子如何表态了。”
谈仕清淡笑道:“恕谈某愚昧,谈谋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过?还请大人未草民指点迷津。”
“好啊!”池铮拍手叫好,“我这人最喜欢为别人答疑解惑了。”
“谈公子,你目前有罪如下:其一,谈家与戴仁发合作共同管理盐湖,未经官府允许,私自制盐;其二,谈家向官府买下卖盐经营权,反用来进行贩卖私盐的勾当。如何,这罪证可听得明白,需不需要本官再为你陈述一遍?”池铮冷笑,身子往后仰,“本官不甚介意呢。本官最执着于让犯人死得明明白白,最不喜欢冤枉别人了。”
谈仕清没有丝毫慌乱,有条有理地反驳:“大人,草民有问题。你说我与元州知府合作共同管理盐湖,可谈某哪里知道什么盐湖?再者,合作是有契约的,你什么都没拿出手,或听信别人之言,直接断定谈某与元州知府合作,未免太过荒唐。”
“其二,我谈氏商行的确向官府购买贩盐经营权,可谈某何曾以公谋私进行贩卖私盐的勾当,大人若不信自可以去谈某的商铺查一查。谈某清清白白身,可不想糊糊涂涂当罪人。”
“谈公子好口才!”
池铮冷笑,他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张甩在桌面上:“谈大人,这些盐商们其中有你们谈家的远戚,他们告诉本官,是你借钱财与他们,他们又拿此去购买贩盐经营权。贩卖私盐不是谁都能参一脚,这些人若没有你的势,他们哪里来的机会能掺和进去?他们纷纷招供你是幕后主谋。”
“大人又在说笑了。他们既然是谈某的远戚,谈某借钱与他们有何不可?接济亲戚难不成还要问清楚他们用这一笔钱的目的吗?那若他们期满我,我怎么知道,难道要因此让谈某冷眼旁观这些人的死活?再者,贩卖私盐是元州知府一手办理,这些人若拿着我给的钱去欺骗知府大人,让知府大人误以为谈某有此意,那谈某岂不是平白无故给人背了锅?大人怎可听信一面之词呢?”
池铮死死盯着谈仕清,想从他面上看出细微的表情变化,奈何他总是笑意盈盈,从容自得:“一个人之言是片面之词,那几个人呢?难道也是片面之词吗?”
“大人,这可不好说!不是还有串供这种说法吗?若万一是这些人看我谈家不顺眼,故意统一口径来污蔑我,那可真是太冤枉人了!还是要烦请大人好好查一查,这罪证若在,谈某自然也不会辩驳,定甘心受着。”
池铮冷哼:“好一个甘心受着!”
他再次拿出一张纸:“谈公子,这是本官从戴仁发的书房中找来的,谈公子一心所求的契约。上面是两位亲自签下的名字与盖的章!”
池铮丢到桌面去,纸张仍折叠着,隐隐约约可见黑色的字迹与红色的印章。
池铮气定神闲,谈仕清右手摩梭着茶杯壁,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这次终于没有再辩驳,但也迟迟没有伸出手去打开那张纸。
沉默在拉扯,两人对峙着,始终无话。
“怎么?不打算打开看看?这可是谈公子一心要求的罪证,如今呈在眼前,你若不看,又狡辩说谈某听信什么一面之词,或是谈某在捏造事实!谈公子,这可不兴啊?”
池铮说着,伸出手去拿那张纸,未展开,抓在手中随意把玩,幽幽念道:“元州城外杏林处,某山某洞。……今谈仕清与戴仁发为证。”
谈仕清静静听他念完,放下茶杯,他笑出声:“大人既然有罪证,何不尽早拿出来?何苦要看谈某一直在辩驳,真是让谈某出一个好大的丑!”
“本官这不是想让谈公子陈述一番吗?若谈公子在理,本官自然也不会随意定罪,污蔑了你。”
两人割据着,一个明面盯着,一个暗中观察,谁都不肯放过谁的小动作。
谈仕清终究没有打开那张纸张,他好似对这个结果很认同:“大人想要什么?”
“好说好说!”池铮笑意盈盈,并不影响他狮子大开口,“白银千万,如此足矣。”
谈仕清仍在笑,辩不明情绪:“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哪里哪里!谈公子生命如此宝贵,担得起这千万白银。本官这不是怕轻贱了谈公子,此般盛意难却,怎算得狮子大开口。”
谈仕清默了好久,他终于道:“好。”
谈成之后,池铮当着谈仕清的面烧了那张纸,然后起身送他出去。
盯着谈仕清如松挺直的背影,池铮凝眸深思:他其实在虚张声势,那张纸不过是个幌子。他并没有找到两个人签署的契约,在朔风去找时,早已先一步由别人盗去。他只是根据别的盐商的供述确认此事,然后由此来敲打谈仕清。
他在赌。
若谈仕清打开,自然会发现那张纸内容的虚假。契约内容很简单,他倒是将内容写进去,戴仁发的签名是真的,戴仁发的私印也是真的,除谈仕清署名部分外,其余皆为真。不过谈仕清其实也在慌张,这张契约是他害怕的原因吗?他什么都不认,唯独认这张契约!
还是说,他其实也派人去找过契约?只是也没找到,误以为是自己找到?若真是这样,盗走契约的究竟是谁?
谈仕清出来时,乐苒正与他撞上,那人朝乐苒礼貌一笑,眼神间波涛汹涌。归澈押着他继续回去大牢,池铮则去牢里看戴仁发。
木门之外,是一方自由的天地。
戴仁发早已换上囚服,花白头发散乱披着,瞬间苍老憔悴许多。
他见到池铮,忙凑上前去,双手牢牢抓着木栏,甚至企图伸出手扯池铮的衣袖。
“大人!大人!下官是冤枉的啊……”
池铮拿出十几份认罪书,上面是所有涉及贩卖私盐的盐商招供的结果。其中所有人皆指认戴仁发以官位谋私利,私吞盐湖,暗自发放贩盐经营权等的罪证。
“戴大人!有罪无罪可不由你,人证物证俱在,没什么可狡辩的。本官如今只问你,司马存山去哪了?”
戴仁发仿佛陷入自我的梦魇中,他浑浑噩噩,不自觉讲些胡言乱语,哈哈大笑,牢房里遍布他凄厉悲凉的笑。
见人已癫狂,池铮也知问不出什么,也不再强求,退出大牢。
他仰头见烈日炎炎,晒出一身正气。
能查到的关于司马存山的踪迹,独池铮回城前一晚。彼时他仍在府衙里。第二天去捉戴仁发,府衙里翻遍无果。此后再查,杳无消息,好似全然没有这个人。
因戴仁发入狱,朝廷调任的新的知府还未到,元州的政务暂时交由池铮处理。
书房内,池铮坐在书桌前看书。这是元州管辖的县城递交上来的一些案件和纠纷。
乐苒伺候笔墨,归澈端药进来让池铮喝。他目前伤未完全好,药也不能断。
池铮让归澈放下,等药稍微凉些才端起来,打算一口闷。
乐苒见他全心思皆在书上,没有注意到药的异样。她默着不讲话,直到池铮将药放到唇边,微仰头时,乐苒忽然伸手将药夺过去。
池铮有些懵:“怎么?”
乐苒抿唇,她看着黑乎乎的药水:“它有异味。”
和之前喝的药味道稍有不同。
池铮挑眉,只是笑:“放心,无毒。昨日大夫过来复诊,换了药方中的几位药。”
“……”
昨日她在府内,但大夫复诊此事她不知道,因为池铮打发她去整理知府的旧账去了。
池铮将药一饮而尽,颇有些嫌弃地捂嘴,连忙将药碗推得远远的,一点都不想看见它:“这药真是难喝死了。”
见乐苒抿唇,面色严肃。池铮笑问,仿佛不知其所以然:“怎么?”
乐苒蹙眉:“你在试探我?”
他好像胜券在握,早已意料到这一切,正等着自己这么做,且不急不躁。
“什么叫试探?”池铮挑眉笑,身子往后一靠,闲适地伸着懒腰。坐这么久,他也有些许乏了呢。
“苒苒,我不过只是喝药,哪里来的试探?还是你认为我在怀疑你会医术?你这么问,我倒是想起山洞那一晚,你娴熟的包扎技术和处理方式,连大夫都夸处理得不错。我记得我是从清风寨里带回你的,你那三年皆待在清风寨,你们也不善于做杀人放火的勾当。我很好奇,你的医术又是哪儿学的?或者你是真的会吗?能闻出药中细微的味道差别,怎么说也算略通门道吧?”
见池铮一副被自己勾起兴趣的模样,乐苒不语。她像是自曝一样,明明池铮什么都没说,自个儿非要凑上去说,故意引得别人猜测,然后揪出所有老底。
但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会的,她所有的本领她都知晓,唯独不知道她这个人究竟是谁。别人都说她是乐苒,她……当真是吗?
乐苒怀疑过,不过没人会给她答案。
她正气闷,归澈忽然急报:“主子,戴仁发死了!”
池铮微讶,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件事。他问原因,归澈解释道:“大夫诊脉,言是思虑过重,心中郁结,每日胆战心惊,因过度害怕而吓死了!”
行吧。
池铮算是勉强接受这个结果,他让归澈按照收拾斩首者尸首的要求去处理戴仁发的尸首。
由此,乐苒忽想起尚在狱中的盐商和谈仕清。
“你打算怎么处理盐商?”
她想起池铮说过,认罪态度良好者,可从轻发落。其中有几个认罪态度的确很好,尤其是那个领着他们找到盐湖的盐商。而贩卖私盐,罪至死刑。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按照律法,该怎么办则怎么办,这岂是我一个小小的官员能决定的。至于那些认罪态度良好者,抄家产充公,流放至边远地区,永不能回元州。触犯法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然怎能让民众信服,怎能保社稷安定?”
“那谈仕清呢?”
池铮笑,没答。但三天过后,她知道了结果。
谈仕清因罪证不足,罚款白银千万,几乎等于无罪释放。
乐苒:“你根本就没打算处理谈仕清?”
亏她还从池铮那一番豪言壮志里听出要对犯法者严惩不贷的意思,却原来也是看人下饭的行径。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找到盐井,揪出贩卖私盐的这一批团伙便已是功。况且谈氏商行全国有名,陛下纵使知道会重罚吗?谈氏商行是全国最大的盐商,谈家为国库捐了多少钱,你可知道?各种税务夹杂在一起,陛下纵使知晓也只会视若无睹,谁会去砍掉摇钱树?既然陛下没有这个打算,那我何必去得罪他?我能讨得什么好?”
乐苒抿唇,所以她之前的猜测是错的。池铮并不是有把握才接这个胆子,只是因为其中有利可图。既讨了陛下的好,也让谈家欠了他一个人情。
“苒苒,不要觉得我阴险狡猾,我会很伤心的。陛下既没有给我十足的把握会彻查这件事,我又何必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拿着这么点权力,我怎么敢夺权?我是要功,但我也想摘得干净些,至少不要染了一身泥垢,这样子很是难办呢。”
“万一你猜错陛下的心思呢?”
“苒苒,猜错又能如何?只要有功,只要无过,便是奖赏。我如今有世子之位,本已是人上人,那么有功只会锦上添花。即使当真是我刚愎自用,陛下对我产生不满,我也毫不在乎。”
“如今朝堂之上,花家独大。皇后膝下又育有三皇子,储君又迟迟未立,他身体有恙,又一心追求长生不老,整日整日沉迷于求仙问药,那仙药只怕早已耗空他的身体。他害怕这皇位坐得不稳。他需要势力来与花家抗衡,满朝文武,除了我池家之外,还能有谁?所以你认为陛下为何会让我来元州处理私盐一事?”
“陛下老了,愈发爱猜忌,大魏王朝灭亡的警告历历在目,不然他何以改革盐政?元州是全国最大的制盐之地,偏偏元州与兰陵相距甚远,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的道理还是很正确的。他对我又哪有百分百的相信呢?若非他要权衡局势,只怕我池家早已成了他的眼中钉。”
“一个人站在高位上愈久,只会活在蒙蔽之中,眼前是一片阴霾,见不到澄澈的天空了。权势向来迷人心智,更加会蛊惑人心,忠不忠,不在你我之言行,陛下心中早已有一把测量的尺度,无人能左右。”
“这才是真实的你?”
“人是有多面性的,何来真实一说?我只知道,有人告诉过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1”
“苒苒,我表现给你的,想让你知道的,不一定是真正的我。比如曾经花天酒地的我,或今日自私自利的我,这些你可以当做是假象,也可以认为是真,全看你如何看我。你若不信我,任我百般解释也无用;你若信我,任我千般欺骗不还是会找理由说服你自己吗?”
“或者你呢?苒苒,你在我面前所有的卑躬屈膝,或是偶尔流露出来的冷漠,哪个又是真实的你?当你冷漠看待一切时,你也有上位者的姿态,那是贯彻在血液里的本能。”
“况利益之上,有何不可?”
乐苒直直盯着池铮的墨眸,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你便不怕我去告发你吗?”
“苒苒,你会吗?”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诱惑,散发着某种不可说的欲望,“你不想留在我身边,又怎会去惹一身麻烦?”
乐苒深吸一口气,头一次觉得没有看清这个人。这个人当真是把别人的心理都琢磨透了。利用别人的行为或猜忌,来达成自己最大的目的。他往日的轻佻,纨绔,全都是用来迷惑别人的工具,连自己也在内。
乐苒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池铮没有回答,他又开始打马虎眼:“苒苒,我记得我曾说过,等回到兰陵,我会向你全盘托出。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摸着良心发誓,我永远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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