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旧事（六）

“小符将军杀了反贼头目！”副将第一个喊了起来，这个消息无疑是决定性的，周围的士兵躁动起来。

        符泓浑身的血都在发冷。

        他将红缨枪拔了出来，叶红玉的尸体失去了支撑，轰然倒下，而她怀中的一个囊袋也随之飞了出来，掉在了她的尸体旁边。

        “小符将军。”副将的声音让他回过了神，他扫了一眼副将，从对方的眼神里知道此刻、他身为一军首领最应该干的事是什么。

        他的命早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命了。

        他的情感灵魂游离于他的身体以外，他像是在围观另一个陌生的、只会执行命令的木偶人。他利落地抓着叶红玉的尸体，用红缨枪砍下了她的头颅，接着一跃上马，将那还在流血的头颅展示给所有人看，证明自己刚刚杀了反贼的头目。

        周围的朝廷士兵都欢呼起来。而叛军士气大跌，节节败退。

        而符泓仿佛在他亲手斩下叶红玉头颅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就被掏空了，他感受不到右手腕的痛、感受不到任何情感起伏，他抛下头颅、骑着马，用红缨枪不断地杀人，哀鸣遍野，他只觉得吵闹。

        “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他见眼前再不见有叛军打扮的人出现，慢慢停了下来，游离的思绪和感情回笼，他开始逐渐能分辨传进他耳朵里的声音到底代表着什么。这时他听见有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副将的声音。

        他应声回头，看见副将面带兴奋地骑马而来：“小符将军，我们赢了！”

        这一场朝廷军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几乎剿灭了所有的叛军。符泓听着他的汇报，点点头，淡淡说，“现在召集所有兵力，找到叶红玉和阿青的尸体，找到后不要动，我亲自来处理。”

        副将面露难色，“小符将军，才刚刚战完，将士都疲惫不堪，百姓还需安抚，这么多尸体里找，这要找多久？”

        符泓淡淡瞥了他一眼，“阿青救了我的命，我自是要好好安葬他；至于叶红玉，”他勾了勾嘴角，青口白牙道，“她让我父亲死无全尸，就这么便宜了她我良心不安啊。”

        副将还想开口说什么，看了一眼此刻符泓的脸色，竟感受到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当下不再有异议，便领着众兵前去寻找。

        这张声势浩大的找寻持续了数个时辰。符泓在副将的引导下来到了俩人尸体身边。符泓先是看了阿青的尸体，交代了几个士兵把阿青的尸体抬走单独厚葬，才去看了叶红玉的尸体。副将在符泓的身边惴惴不安地说道：“小符将军，我们只找到了她的身体，她的头颅，实在是找不出……”

        “无妨。”符泓弯腰拾起掉在叶红玉身边的红色囊袋，里面是片片碎裂的红玉碎片。但不难看出在这些碎片原先应该是一只红玉簪子。玉的质地非常好，是外国使臣的进贡之物，是皇帝才能给予的赏赐。

        他记起天香阁那天小厮说的话，这是皇帝送给叶红玉的，叶红玉一直贴身带着，也许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对皇帝的仇恨。叶红玉身死尸毁，她的利剑也被马匹踩断，现在这只碎掉的红玉簪子成了她唯一的遗物。

        符泓就这样看着叶红玉，良久，副将忍不住道：“小符将军，正值盛夏，若不早些处理这些尸体，恐会有瘟疫啊！”

        符泓转脸看向副将。他的身上没有了刚刚一言既出的决绝。他的脸色发白却神情平静，瞳孔极黑却感不到丝丝生气，眼神无一丝波澜。副将打了个冷战，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丝错觉，眼前的小符将军，比他脚下的尸体还像是往生之人。

        “你说得对。”符泓说，声音平静如水，“你让其他人先撤离吧，只留下小部分的精锐，带些火把和油来。”

        ——“我来点第一把火。”

        只有把尸体全部燃烧殆尽，才能有效隔绝瘟疫传播。

        副将只会着手下士兵四散开来，把油和火把交给符泓：“小符将军，”副将犹豫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不是我来就没有意义了。”符泓轻声说，回头看了一眼副将，“我不是说了吗，她让我父亲死无全尸，总是要还回来的。”

        符泓的话，比起和副将说的，更像是和已经不在这世上的符忠说的。他伸手接过副将手上的火把。

        符泓和一众将领看着火在叶红玉的尸体上慢慢燃起，一时除了火焰噼啪的燃烧声没有任何人讲话。

        副将回头瞥了眼符泓，他是符忠身边的老人了，算是看着符泓长大的，他不是不知道符泓和叶红玉这些年的纠葛。副将看着符泓手中紧紧攒着的囊袋，心情复杂。

        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就像是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带走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符泓谢辞了皇帝的重用，主动求请做了西渡镇的太守。皇帝出言挽留几次无用后，还是无奈地答应了。

        太守在西渡镇上种了许许多多的红叶树。每到秋季，层林渐染，游客络绎不绝。故而西渡镇又被称为红叶镇，红叶也成了西渡镇引以为豪的特色，城郊的那片红叶林，更是文人骚客的最爱——直到，红叶鬼的出现。

        放了芥子香的蜡烛发出了轻微的噼啪声，火光跳跃，让江缨回过神来。房间的气氛沉默压抑，小怜低着头，身体微微发着颤。

        “原本我千种机会对她好，”符泓望着将要燃尽的烛火，回忆往事仿佛已经耗费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他整个人显得疲倦不堪，“但是我却困在那些妒心里，一步错、步步错。”

        “唐泽，”符泓转脸看着唐泽，“红玉杀我父亲，我便杀了她给父亲报仇，这笔仇恨早已结清。而我，本就欠红玉一条命。如今她因执念堕落成恶鬼，皆因为我。她要杀我，我心甘情愿，唐泽。”

        “但她已经杀了三个其他不相干的人，”唐泽道，他像是极不忍心看到昔日老友颓丧虚弱的形容，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符泓轻声说，“我只希望你能够在她杀了我以后，不要太为难她。让她尽量不受痛苦地离开。”

        唐泽皱着眉头，“符泓，你在想什么呢？你是要让我对你见死不救、让我眼睁睁看着她杀了你？”

        符泓道：“唐泽，这是我欠她的。你知道么，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早日认清自己的心，要是我不为那无谓的骄傲、隐暗的妒忌束缚，要是我答应了她——是不是、是不是结局就不会不一样？这个念头折磨着我，像是无法摆脱的梦靥。我的身体我知道，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就把这当成我的遗愿，好不好？”

        唐泽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拒绝的话。除妖师的原则和他的个人情感交战着。

        江缨看了一眼唐泽，淡道，“这是不行的。符泓大人。”

        符泓看向她。江缨道：“除妖师的职责就是，除魔卫道。作为一个除妖师，若是对你见死不救、放任你死在妖邪之手，那就是愧对除妖师的身份。”

        江缨声音郎朗，眼神清明。符泓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看向唐泽，“唐泽。”

        唐泽轻声道，“抱歉，符泓。”他是以友人的身份说出了拒绝。

        符泓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沉默半晌，道“我累了，小怜，送两位大人回房吧。”

        唐泽江缨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一路上唐泽目光沉沉，气场萧瑟，江缨以为他还在为拒绝符泓的事情感到愧疚，想了想开口道，“唐泽大人，这样对符泓大人、对红叶或者说叶红玉都好。”

        唐泽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的沉重感情有如实质，江缨不由感到一阵心悸。“我只是在想，”唐泽声音沉沉，“我是最没有资格说符泓的人。”

        江缨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甚感疑惑，但唐泽却没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往后的几日，江缨唐泽在太守府加强防备、同时在西渡城四处寻找线索，毫无所获。再第七日，两人在符府周围贴好符咒，以防符泓出来送死，江缨在符泓的房门前除了各种保护符以外，有加了一层贴了禁锢咒，这样会让房间里的人无法从内打开房门。江缨嘱托小怜在房门前看守。

        远处的打更人梆子响了两声，江缨感到设在符府周围的结界有了些许波动。接着有女子的轻笑声传来，她正模糊地哼着那首歌谣。

        唐泽道：“在庭院中央。”

        江缨脑中闪过那个庭院中央的红叶树。等两人到了庭院中央，果然看见红叶鬼站在那棵红叶树下，正抬头看着。江缨无端地想起符泓曾经说过的，他曾经在自己家里见过叶红玉，那时她也是这样昂着头看着符泓家庭院的红叶树。

        备受宠爱和赞誉的贵族小姐。

        堕入地狱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她们的身影重合了。

        江缨眨了眨眼睛，“红叶。”

        红叶笑着道，“真是漂亮的红叶，我很喜欢。可惜了，注定今晚是要毁了这片好风景——”

        “落火！”

        红叶急忙避开，旋声看向刚刚所站处已被落火符烧焦的地面，皮笑肉不笑道，“你还真是不喜欢听人寒暄啊。”

        江缨唐泽对视一眼，同时抽出佩剑，江缨笑了笑，露出森森一口白牙，“要打就打，哪来那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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