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古塘（九）

妇人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男人在我刚怀上阿芹的时候，就把我的大女儿卖了。他和我说，家里太穷，养不起两个孩子，这姑娘跟着我们也是受苦，不如交给老村正，让村正卖她到大户人家里去做侍女，吃穿用度总比跟着咱们好，我不愿意，他就擅自主张、趁我睡觉的时候把她送走了。我哭过、闹过，但是为着当时肚子里的孩子忍了下来。”她顿了顿，“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了我男人和张村正的谈话，我大女儿根本没去什么大户人家做侍女，而是被卖到了隔壁镇上的留春阁。”

        “我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便去留香阁打听，想把女儿赎回来，但是，”妇人深吸一口气，道，“但是那里的人告诉我说，我女儿死了，就在前两天。第一天被送到留春阁，老鸨看我女儿乖巧不哭闹，便没仔细看住她，谁知就在前两天的晚上，她偷跑到了阁旁的小树林上吊自杀了。留香阁的龟奴告诉我，她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

        “我当时一听，脑子空白一片，不管不顾地跑到了乱葬岗，翻找了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了她。找到了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在乱葬岗躺着，我抱着她的尸体一路走到了村外的一座山头，趁着月色埋了她。做完这一切，我回到家里，看到我男人满脸焦急地拉住我，对我大吼大叫，但是我根本听不进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问他：‘要是我肚子里的还是女儿，你也要把她卖掉吗？’”

        妇人冷笑一声，道：“我男人说：‘怎么会呢？不要说不吉利的话，这一胎必然是个小子。’原是女儿的命在他眼里都不值钱的，我的可怜的女儿，好不容易从那魔窟逃出来，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意逃回家，必然是知道回来也会被再卖掉。我可怜的姑娘，死前她有多绝望呢？我不敢想。我只说自己在树林里闲逛迷路了，他顾着婴儿，就没在和我计较。第二天，我和我男人说，我想吃新鲜的酸杏，昨晚看见有个山头上有很多，我让他带我一起去。孕妇多是口味挑剔的，他说了句‘酸儿辣女’，便高兴地陪我去了。”

        “后来，我带他去了那个山头，给他看了我给我女儿挖的墓。”

        妇人沉默了很久，忽而勾起了嘴角，道：“他一时过于悲痛，不慎从山崖下跌落，当场便去了。”

        ……真的是不慎跌落吗？

        唐泽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把他心中的质疑问出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了。

        妇人道：“像我、阿桃、阿香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是特例，古塘村的每个女人都一样。我这一生已经毁了，也无颜就见我死去的大女儿，唯一的指念只有阿芹。”

        妇人忽而转身看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怕是到死也不能安心。”

        “娘，你在干什么？”阿芹将做好的菜端到了桌上，好奇地看着母亲的动作。妇人不答，只道：“阿芹，你也过来鞠个躬。这两位大人，是我们的恩人。”

        江缨连忙将伸手将妇人扶起，道：“我们只是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罢了，夫人。如果您真的想感谢我们的话，不如请我们一顿饭吧？”她回头冲阿芹笑了笑，“我和阿芹聊得很开心，想和她继续再聊会天呢。”

        妇人便应了，四人就着简单的菜和之前江缨唐泽带来的点心，简单地吃了一顿晚餐。餐间阿芹问了很多关于除妖师的问题，得知江缨也是出身平民家庭后，阿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那我以后也可以像姐姐一样，成为除妖师吗？”

        “当然可以啊！女皇陛下当年建立金吾府的时候就说过，无论出身无论性别，择优者录之。阿芹这么厉害，以后肯定也会成为优秀的除妖师的！”

        晚饭后，江缨唐泽便告辞了，阿芹站在门口给他们送别：“江缨姐姐，唐泽哥哥，我长大了也要去金吾府，到时候也要一起玩呀！”

        江缨笑着应了，冲阿芹挥了挥手“我在金吾府等你！”

        “真好啊。”回去的路上，江缨感叹道，“看着这些小孩子，想着她们以后的无限可能，就觉得我所做的努力都是值得的。被自己保护的人感谢的感觉可真好。这就是师父说的成就感吗？”

        一直没说话的唐泽开口了：“我觉得你不应该那么说。”

        江缨疑惑道：“你是指什么？”

        唐泽道：“你说阿芹能去金吾府、成为除妖师的事。”

        他顿了顿，补充说道：“你明知道你只是个特例，像这种闭塞的小村落，除非是天纵奇才，否则普通平民再怎么努力——”

        “也进不了金吾府对吗？”江缨冷笑一声，“在我进金吾府之前，周围多的是人也这么告诉我，瞧不起我，也瞧不起师父——我是说进金吾府之前的带我的师父。你知道师父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江缨顿了顿，道：“师父和我说，永安国在当今圣上之前，从未有过女子做皇帝。在当今圣上成为圣上之前，谁都没有想过女子也能当皇帝。难道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这件事情就不可能了吗？我的师父，一个平民女子靠着自己努力，成为我们镇第一个进入金吾府的人，之后我们镇有越来越多的孩子考上了金吾府。他们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唐泽少爷。”

        “你知道对于我们老家这些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师父对我的意义是什么吗？

        “——是希望啊，唐泽少爷。”江缨回头看着唐泽，又加重了少爷两字的读音，这是她开始阴阳怪气地习惯，“像你这种出声就含着金汤匙的少爷，生来就有一切，不用担心钱财、不用担心家计，想做除妖师，一挥手就有人上赶着教你的人，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

        “师父就是我们的希望，因为她的存在，我才能能找到自己的道路，并且一直坚持下来。就算你说的对，阿芹这辈子也许不会实现成为除妖师的梦想，那她连努力的资格就没有吗？师父成为了我的希望，我才能得以成为除妖师；今天，如果能成为阿芹的希望，那么鼓励的话，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

        “没有见识过别人的努力就判定别人的努力不会成功，你还真是傲慢呢，唐泽少爷。归根结底，你根本就是瞧不起所有平民出身的人。是不是？”

        唐泽不说话了，直视着她的眼睛。江缨说得没错，他没有任何反对的必要。他是知道自己的傲慢的，贺岚也曾经说过他，但他的傲慢似乎只对江缨失效，在面对其他平民时，骨子里的傲慢根本改变不了。

        江缨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明白了他的默认。她的脸上闪过一次失望，慢慢道：“……我们还真不是一路人呢，唐泽少爷。”

        两人就此沉默，不再说话。

        “你们可算回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金吾府，红玉就迎了过来，“阿九，就是那个给你们下麻沸散的少女，想要见你们一面，你们见吗？”

        江缨挑了挑眉，道：“见。”她倒是想知道那个阿九会怎么说。红玉点了点头，看向唐泽，“唐泽你呢？”

        唐泽看了一眼江缨，表情纠结，看的出来他是很不愿意再和江缨一起，但是还是应了。

        红玉把他们两个人带到了一个偏僻的耳房：“暂且把她关在这里，毕竟她也算身份特殊，也是受害者，不好和其他关在一起。你们不要待太久，我派一个卫兵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告诉我，好吗？”两人答应后便步履匆匆地走了，看上去还有很多公务要忙。

        门没锁，两人敲了门，里面人应声后两人便推门进去。阿九坐在桌边，抬眼看着他们俩。江缨开口道：“红玉将军说你要见我们，有什么事吗？”

        “叶将军一直不肯告诉我阿水的事情，啊，就是另外一个被拐来的女孩，她还好吗？”

        江缨眨了眨眼睛：“她已经得到了及时的治疗，目前还好。”

        阿九点了点头，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顿了顿，又道：“非常感谢两位大人之前特意来救我。我只是想和两位大人说这句话而已，对于两位对我的好意，我真的十分感谢。”

        唐泽皱了皱眉头：“……只有这句话而已？你难道一点羞愧也没有吗？我们好心来救你，你却要害我们，你这样恩将仇报，一点羞耻之心也没有吗？”

        阿九看了唐泽一眼，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悲哀和无奈：“我们这种人，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你！”唐泽气急，“我们还真是救了个无可救药的人！事已至此，一点悔过之心也没有，为虎作伥，要我说，你比那张村正还可恶！”

        “如果您觉得我这么可恶的话，就让红玉将军把我送去大牢吧。反正我也没地可去了，留在这里，还不如去大牢呢。”阿九抬头看着唐泽和江缨，语气虽是轻松的口调，眼神却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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