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沪上繁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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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川先生在上海逛了两天后,决定去拜访一位前朝的将军。
将军姓徐,其父亲曾参与过虎门销烟,他年少时也是北洋水师的一员,如今到了垂暮之年,择上海闹市之中隐居,在家种种花、逗逗鸟,不问世事。
徐将军本是极痛恨日本人的,但因其女儿是冈川先生的书迷,拗不过女儿,答应了冈川先生的拜访请求。
“民族的仇恨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忘记的,何况他还因为战争失去了一条腿。”在去徐府的路上,冈川先生说道。
徐府很气派,却不是传统的中式建筑,教堂式的尖顶耸立在一派斜檐的建筑中,这点让冈川先生也很好奇。
“我在欧洲求学的时候,读的是建筑学,后来回国就帮忙设计了这个房子。”徐小姐解释,她说的是日语:“冈川先生,久仰大名,我叫徐殊音,是徐案的长女。”
“你好。”两人简单交谈后,进了院子。
徐案并没有出来迎接,他揣着手坐在书房前,早晨□□点的日光落在他的脚边,而他正处在初升日光下的阴暗之中。
冈川先生朝他鞠了个躬。
徐案看了他几秒,转身推着轮椅进了屋。
初华并不知道他们具体聊了什么。
因为徐小姐会日语,只有冈川先生和秀吉君进了书房,她和渡边凉则被请到了附近的花园里喝茶。
“这里可真不错。”渡边凉一口气喝完了茶,靠在椅子上把玩着杯子,“中国的有钱人真会享受。”
“哪个国家有钱人都是这样。”
“是是,战争再怎么打也不会打到这些有钱人的头上,他们的日子永远都是逍遥自在的。”
“可是凉,你知道徐将军的一条腿是怎么没的吗?”渡边凉摇了摇头,初华说道:“甲午中日战争,他参加了。”
“你是说他的腿是日本人打掉的?”渡边凉惊坐起来,“那我得去保护冈川先生。”
初华正要拉住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可能!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向一个蔑视中国的外国人道歉,你知道那个人那天在餐厅说什么了吗?”
“哎哟我的小少爷,也不是真要你去道歉,就是去吃个饭,您们二位冰释前嫌,对谁都好。”
“二叔,您这话要是传到我爹耳朵里,你以后就别想进我徐家的门了。”
初华循着声音看去,花园里从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年长者拉着穿着军服的青年,喋喋不休地说着。
男人走了几步,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停下了脚步问身边的身边的长者:“他们是谁?”
“是你爹的客人,和那个日本作家一起来的。”
“日本人?”青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理了理衣服,并没打招呼,擦过他们向花园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指着初华:“你……”
他的这一转身,也让初华记起来了他,是那天在餐厅外和外国军官打架的人,也是后来被程繁之带走的人。
男人只顿了几秒,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去。
程繁之与他,应当是很熟悉的,初华记得那天他好像喊了程繁之一声“四哥”。
能叫出这个称呼的,非亲即故。
当年她还在天津,听过一些关于程繁之的故事,他原是天津富商程家的第四个儿子,故又被人叫一声程四爷。母亲也曾是个坤伶角儿,他年少师承北京城四大戏班之首呈祥戏班,十六岁随戏班子在天津跑码头时一唱而红,随后去了京城广福楼唱戏,更是赢得满堂喝彩,自此他就成了京津梨园最当红的人物。
冈川先生的谈话很快结束,渡边凉自冈川先生走出那个书房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了他的身侧,生怕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将军什么时候会掏出一柄长刀刺死冈川先生这个日本人。
徐小姐留他们吃午饭,冈川先生借口和朋友有约推脱了,一直到他们坐上离开徐府的黄包车,初华都再没见到那个男人。
回去的路上,冈川先生的兴致都不是很高,他问初华:“中国人现在都很仇视日本吗?”
话刚说出口他立马又道歉:“抱歉,你很多年不在中国生活了。”
“先生,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没明白。”初华问出了那个从小一直都在困惑着自己的问题:“您说日本也曾遭受了西方的侮辱,他改革成功了为什么不去对抗西方而是将侮辱带来了比他更弱的中国呢?”
冈川先生听后沉默许久,最后拿出笔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五个字。
——民族的恶性。
“每一个民族都有恶性,它隐藏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一旦这个民族的人们为自己的作恶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便将一发不可收拾,西方侵略日本,日本将痛苦带给中国,就是这样的道理。”
初华听得懵懵懂懂,她大概明白的是,冈川先生觉得:恶,是比善更容易被效仿的。
自从采访完了徐将军,冈川先生就病倒了。其实他在来中国的游轮上就有点儿预兆,经常会觉得胸闷、气急,原先以为是春日柳絮所致,后来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不得不躺进了医院。
游行计划暂时搁置,日报社提供的资金有限,在秀吉先生的引荐下,渡边凉在上海找到了一份为名流大亨做安保的工作。他虽不甚通中文,但好在这份工作并不需要他讲太多的话,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初华想捡起自己的旧职业去卖花,被冈川先生拦住了:“我的病还没有坏到要你们两个都去打工养活我的地步,我脑子还灵活,手也还能动,再写几篇小说不是问题。”
于是那半个月的时间,初华一直陪着冈川先生待在医院。早上医院楼下响亮的叫卖声,中午隔壁病房连绵咳嗽声和傍晚远处外国士兵们的操练声,都一一被他写进了新小说里。
冈川先生准备出院的那个下午,医院病房里突然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姐,是徐将军的女儿徐殊音。
她将鲜花放在了床头:“真不好意思,冈川先生,我才知道您住院了。”
“不碍事,不过是一些小毛病。”
“我带了一些滋补的营养品,您千万要养好身体,写出更多更好的小说。”
“谢谢你,徐小姐,也替我向你的父亲问好。”
那天下午,徐小姐和冈川先生聊了很久的天,他们从中日文学大观聊到西方文学之哲理,从雪莱诗聊到尼采的孤独……仿佛有滔滔不绝的话题。初华甚至很少见到冈川先生这么健谈。
幸亏初华在冈川府时对着字典磕磕绊绊地读过一些书,不然连他们在聊什么听不明白。
聊到戏剧,冈川先生觉得日本新派剧演技流于表面,比不上国外的话剧完善,倒不如旧时的歌舞伎赏心悦目。
徐殊音道:“说起歌舞伎,中国也有类似的戏剧,叫做京戏,不知道先生可曾看过?”
“听说过,去年他们还来了大阪表演,朋友赠了我票,但没得时间去看。”
“去大阪演出的是我未婚夫在的班子,他们最近刚好来上海,先生若是有兴趣,改日我请你去看看。”
“那倒是不错。”冈川先生看向初华,“我记得,你也颇喜欢京戏。”说完笑着对徐殊音说:“那时她还埋怨我没时间去怎么不把票给她去看,气了几天。”
突然被点名,初华的脸骤然滚烫了起来,只小声说:“我没有气好几天。”
徐殊音听完也掩面笑了,问初华:“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也会喜欢京剧,你喜欢哪位老板的戏,改日兴许我能带你见见他。”
初华想起来,徐小姐刚刚说自己的未婚夫也在去日本演出的戏班子里,她犹豫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道:“您知道……程繁之程老板么?”
徐殊音听后愣了几秒,反问她:“你认识他?”
“听、听说过。”
“他就是我说的未婚夫,初华小姐要是喜欢他的戏,改日我们一起吃顿饭?”
面前的这位小姐,竟然是……是他的未婚妻么?
初华想,徐小姐这样家世的女子与程先生,也算是门当户对。
“初华小姐?初华小姐?”徐殊音连唤了两声初华才如梦惊醒,忙说:“吃饭就不麻烦了,我自幼就去了日本,也没看过什么正经京剧。”
冈川先生听言疑惑道:“你是自幼来的日本?我怎么记得……”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初华忙截住了冈川先生的话,“都聊了一下午了,到了该吃药的时候了。”
冈川先生一提吃药便皱了眉,对徐殊音抱怨说:“医生建议我买了两帖中药,前几天喝了一口,苦死了,我这辈子没喝过这么苦的东西。”
“中医治本,如果觉得苦先生可以先含一颗糖再喝,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样喝药的。”
冈川先生笑着说:“生了场病,倒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初华不记得那天后来是怎么结束的。
只隐约记得那天是徐小姐哄着冈川先生喝了中药,又拜读了他新写的小说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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