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忽而夏至（三）

moliy将初华送上了回去的电车，并嘱咐她下周末在医院附近的意大利咖啡馆见面。

        初华刚坐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车，是渡边凉。

        “你怎么在这儿？”初华惊讶得站了起来，列车突然启动，她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幸好被渡边凉一把拽住。

        “我来这里办点事。”待她站稳后渡边凉立马松开了她，找了离她最远的位置坐着。

        自从他们那次在酒店吵过架后，渡边凉几乎就没和她说过话，每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有时连在写稿的冈川先生也不免抱怨几句。

        初华回头盯着他看了一会，起身往后走到了他的座位旁坐下。

        渡边凉抱着剑，将脸偏向窗外。

        “你是在生我气么？”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

        “因为我要留在中国。”

        “这与我无关。”

        “你觉得我背叛了你。”

        听到这句话渡边凉冷着的脸这才有了些许松动，他转过头望着初华。

        初华继续说：“你觉得我们是一类人，不需要读书认字，不需要理想抱负，因为我们是连温饱都只能勉强解决的一类人，我们应该互相帮助，互相照顾，永远不能抛弃对方。”

        “我没有这么认为。”渡边凉否认。

        “人说谎的时候眼睛是不敢看对方的，如果你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愿意理我，那看着我的眼睛说。”

        渡边凉看着她的眼睛，窗外的路灯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唇颤抖着，良久，却还是没说一句话。

        他将脸别向了窗外，像午夜枝头落魄的鹰。

        电车向前驶进了一段没有路灯的公路，也许是有了黑暗的加持，渡边凉终于缓缓开口，语气没有了先前的冰冷。

        “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我在日本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我知道你留在中国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应该祝福你，但是我做不到。”

        “我本来就是自私的人。”

        ……

        渡边凉一句又一句地说着，像是发泄着来中国后的一切不满，初华没有说话，只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程先生把她当朋友，她一再拒绝他的好意，渡边凉把她当朋友，她却忽视了他的感受。

        也许作为朋友，她确实失格了。

        但有些事情讲开了反而好了，就像初华和渡边凉的关系，虽然并不像之前那样无话不说，但至少也不再陷入僵局，后面的几天渡边凉甚至帮她收拾那间库房，还不顾秀吉君的阻拦给她拉了电线。

        冈川先生离开的日子刚好是夏至，程繁之前一日从天津回到上海，次日特意去十六铺码头送冈川先生回国。

        他们一行四人走码头上，冈川先生和程繁之低声谈话，而初华和渡边凉跟在后面。

        “你以后还会回日本吗？”渡边凉问她。

        “也许……会回去吧，如果不回去的话，你就来中国找我。”

        “我该去哪里找你？你也不会永远住在那里的吧。”

        初华听后沉默了，渡边凉并不识字，他们无法通信告诉对方自己将来身处何处。

        这不仅是他们的悲哀，在这个时代，也许某一次的离别就是终生的永别。

        想到这里，她突然伤感起来，她以前从没害怕过离别，这似乎是第一次。

        渡边凉突然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扎头发的绳子拿了下来。

        “这个就送给我吧，正好需要。”

        “你——”初华摸着散乱的头发，抬头望着他。

        渡边凉看着她愣了几秒，说：“也许你可以像那天你见的法国女孩一样，将头发披下去，更好看。”

        初华将头发随意地拨到一侧：“夏天得多热。”

        “你看到的是夏天的热，而我看到的是你的美丽。”渡边凉望着远处的江面，含糊不清说了一句话。

        初华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到了。”

        登船前冈川先生将初华叫到了跟前，从钱夹子里拿出了几张大额日币。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些钱，你留着傍身用。”

        “我不能要这些钱。”

        “这不是给你的，我将你留在中国也是想看中国的教育能否将一个从没接受过新式学堂的女孩子教育成人，这个就当是我做研究的费用。”

        “你就接着吧。”程繁之站在一旁说，“你不接受冈川先生的好意，也许他会觉得是你对中国的教育没有信心。”

        “以后初华，还得劳烦程先生了。”

        “我相信一定会让您看到中国的现代教育并不落后于日本。”

        “但愿如此。”冈川先生笑道：“虽然我没有女儿，但是此时此刻突然有种嫁女儿的感觉。”

        他回头看了眼登船的队伍：“我们要走了，后会有期。”

        “再见。”

        程繁之脱帽送别。

        远处的太阳缓缓升起，霞光照得江面波光粼粼。

        “回去吧。”程繁之说。

        初华嗯了一声，仍是望着远行的船不愿移开视线。

        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程繁之安慰道：“人生总会有很多分别，从古至今便是如此，现在短暂的分别是为了将来更好地相见。”

        初华转头看着他：“您之前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那时没想清楚，这几天我认真想了下，我以后——想成为冈川先生那样的人。”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敢说敢做的人，我想成为那样的人。”

        “现在的中国，敢说敢做并不容易，但是你现在比之前我认识的你勇敢多了，我相信你会成为那样的人。”程繁之戴上了帽子，“今天是夏至，该吃面了，何妈一大早就做了面，一起去吃一碗吧。”

        冬至饺子夏至面，她娘以前常挂在嘴边说。

        夏至是要吃面的，她已经很多年没在夏至吃过面了。

        故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程繁之的邀请，同他一起回了公馆，吃何妈煮的夏至第一碗面。

        那天初华吃了两碗面，想用食物的饱腹感使那些离别的悲伤从心中抽离掉，可好像并不怎么管用。

        肚子饱了，心却有些空落落的。

        何妈不知道她有这个心思，只笑盈盈说：“初华小姐要是爱吃我这个老妈子煮的面，以后尽管常来。”

        程繁之也附和：“圣玛利亚女书院离我这里不远，以后下学早了，可以吃顿饭再回去。”

        “初华小姐要上学了么？”

        “嗯。”

        “圣玛利亚女书院可是个好学校啊，好多人……”

        “何妈，”程繁之截了她的话，“打电话让夏卓下班后也过来吃碗面吧，他估计今天也没回家。”

        “哎哟这个小祖宗，老是不回家，等会林老爷子又要到这儿来抓人了……”何妈絮絮叨叨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午饭吃罢，程繁之领着她进了书房。

        他从书桌后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只小巧的红木盒子，钥匙插孔，清脆的啪嗒一声，盒子被打开。

        程繁之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大红的硬封帖子递给她。

        初华低头，只看到封面上写有二字——婚帖。

        “这是当年你随嫁带进来的东西，前几年清理屋子时翻到了，曼珍说是你娘的字迹，我想——应该交还与你。”

        她两只手放在膝前，犹豫着，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指尖轻翻开婚帖，里头是她娘一笔一划写着的誓词。

        “从兹缔结良缘，合二姓以嘉姻，卜他年共白首，同心同德，永结鸾俦。”

        初华清楚地记得，那天出门前，她娘特意将这封婚帖塞进了她那件大红的婚服里，告诉她，等到了程家就把它交给自己的丈夫。

        可她娘不知道，她嫁过去的时候，程繁之根本不在府上。

        这一出结婚的闹剧，是她娘苦心积虑的算计，也是程老太太精心编造的谎言。

        可怜她的娘还以为终于为她争到了前程，那天她就那样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风口里站着，声嘶力竭地冲着渐行渐远的汽车喊着：

        “你给我听好了！以后那个程家四公子待你再不好，你也不要往家跑，你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程家！”

        啪嗒一声。

        有泪落在了喜帖上，晕开了那些陈年旧墨。

        有了一颗，便有两颗三颗……初华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程繁之走到她身侧，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帕子：“我给你这东西，原不是想惹你哭的。”

        “对不起……”初华低头接过帕子，努力深呼吸，可越控制越是抽泣厉害。

        他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因为抽泣而颤抖的肩膀，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伸手握着她的肩膀。

        “哭出来也好。”他说。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只剩下一声又一声连绵细微的啜泣声。

        程繁之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初华身侧，无声地安慰着她。

        他也曾想过，也许当年答应收她为徒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可梨园唱戏，本就是下九流的行当，靠人捧来的名声如朝花易夕逝，像她这样没有一点背景若成了坤伶以后更是艰难，不比在园外卖花自在。

        况且，他还能照顾她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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