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孔雀东飞（二）

是程繁之来了。

        初华去开了门，他站在门口，穿着的是一身蓝白的长袍，带着夜晚的更深露重的湿气，手中还拿着一柄长伞：“路上下了会雨，来迟了。”

        初华看着他，想说“好久没见”，开口却是：“moliy已经来了。”

        她侧身让他走了进来，moliy刚刚控制住的情绪又上来了，看到程繁之又没忍住掉眼泪。

        初华给他们各倒了杯水，程繁之坐在沙发上，望着掩面哭泣的moliy，安慰道：“你不用太担心，我已经打听好了，夏卓什么事也没有，不过被他父亲软禁在家。”

        “可我见不到他。”

        “原本是打算让你们在林老爷的六十岁寿辰上公开关系，那日寿辰会来许多记者，你们的关系一旦公开大半个上海边都会知道，到时候林老爷想不认都难，可夏卓……他还是太不了解他父亲了。”他顿了片刻，“眼下只有破釜沉舟一个方法了。”

        moliy抬头望着他，带着哭腔问：“你要把船沉掉，让我们都死掉吗？”

        初华解释说：“破釜沉舟比喻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

        程繁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曲谱递给moliy：“这首歌你可会唱？”

        “当然会，这是基督教徒的祝贺歌。”

        程繁之说出了他的计划：“初华现在就读的圣玛利亚女书院刚建成时接受过林老爷捐赠的一栋楼，所以每年林老爷的寿辰学校都会派唱诗班的学生去表演贺歌，我希望你能教初华唱这首歌，让她进能唱诗班一起去林府贺寿。”

        “让我进唱诗班？”初华疑惑地看着他。

        程繁之点点头：“我需要你把夏卓带出来。”

        “我……怎么做？”她想起来之前问房租时程繁之说的那件需要自己帮忙的大事。

        “等到那天唱诗班献唱的时候，你假装晕倒在台上，夏卓是名医生不会见死不救，你趁他送你去医院的时候和他一起离开林府。”

        确实是破釜沉舟的办法。

        初华看向moliy，她虽然不知道这个法子有多大的把握能赢，但为了moliy她愿意一试：“我一定会带林先生出来。”

        moliy擦擦眼泪重重地点点头，抱着她道：“我相信你，初华。”

        那天程繁之离开时初华借口伞落下追了出去。

        她在moliy面前不能表现什么，可对于程繁之的计划仍是有些担忧，她在弄堂口时追上了他：“程……四哥，做这件事你的把握有多少？”

        “我不敢说十成的把握，但至少有八成，那两成是我与林府不来往很多年，很多事可能不同于之前。”

        初华低头想了一会，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说：“只要是你做的，我就相信。”

        程繁之握了握她的手：“不用太担心，那天我们戏班子也会过去唱堂会，我会帮你。”

        在圣玛利亚女书院里，大多数有家境的学生都不屑于参加唱诗班，他们的父母也都非纯正的基督教徒，因而他们觉得子女去表演唱歌无异于往家族的脸上抹黑，初华曾亲眼见到一个加入了唱诗班的三年级贵族小姐被父母派人“请”回了家。所以当初华申请加入唱诗班时，sophia修女立刻答应了她的请求。

        “你能来真的太好了，刚好下个周我们要为某位绅士祝祷。”她问初华，“你学过乐理，对么？”

        初华点点头，moliy教会她一些基础的内容，应付唱诗班的考核没有太大的问题。

        “那好，从明天开始，每天课后我们都来练习，好吗？”

        唱诗班里女书院在读学生并不多，大部分都是附近孤儿院的孩子，他们没有所谓的信仰，不过是因为这里管饭便来参加了，有时候也会帮忙打扫学校、搬运器材以获得一点报酬。初华和她们聊天时，她们也总是怯怯的，不愿与生人过多交谈。

        sophia修女忧虑地说：“她们似乎对基督并不感兴趣。”

        “但她们的歌声真的很美妙。”

        “如果在英国，或许会成为像lilyelsie那样的歌星。”

        但sophia告诉她，这里唱诗班的女孩成为不了歌星，只能长大后被某个人讨了做老婆，不做别人老婆的，大多会沦落风尘。

        那天她们刚练习完祷歌，教堂的门就被重重地推开。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对着耶稣的受难像噗通跪了下来：“救救我，主，求您救救我。”

        sophia修女见状忙将孩子们都赶了出去，她嘱咐初华道：“你带着她们先出去，别告诉任何人这里来了人。”

        “可是她……”初华看到那个疯了一般的女孩一个劲地磕着头，她伏在地上的双手布满了脓疮。

        “她曾经也是这里的孩子。”sophia在胸前画着十字。

        sophia修女和女人在教堂里谈了很久，外面的孩子们却对此见怪不怪，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只有初华在教堂外徘徊，想着要不要帮女人叫医生，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孩子对她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她得了脏病，觉得耶稣能救活她。”

        “可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

        “她是被男人骗过去的，那个男人跟她说，要娶她回去做享清福的太太，结果就把她卖进了妓院。”

        sophia修女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初华借着门缝向里面看去，女孩头发凌乱坐在椅子上，仿佛只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她怎么样了？”

        sophia摇摇头：“我带她去看过医生，没办法。”她掩面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院落里玩耍的唱诗班孩子说道：“我之所以让她能自由出入这里，是因为想让其他人都看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初华望着教堂里那个单薄的背影，一种无力的感觉从心头袭来，就像是在长沙看到那个要被砍头的年轻人时一样。

        sophia做不了什么，她更做不了什么。

        眼前的女孩突然转过头来，冲她咧嘴笑了笑，露出了好看的虎牙。

        她张了张嘴，说了一句话，初华听不清切，只是看口型，她说的大概是——

        耶稣救了我。

        唱诗班的练习在林老爷生日前一天终于结束，sophia修女在选明天去唱祷歌的人时却唯独没有念到初华的名字。

        “是我唱的还不符合水准吗？”初华趁着下课找到了sophia休息的宿舍，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您知道，明天的表演对我很重要。”

        “不是你的原因，初华，我有我自己选人的标准。”

        “您把这个标准告诉我，我保证明天一定会达到这个标准。”

        “你就不要再问原因了，下次，我保证下次一定会让你上台。”

        “可我只希望明天能去给林先生唱祷歌。”

        初华依旧穷追不舍，面对她的苦苦追问，sophia修女终于还是心软了下来，她问道：“你认识徐殊音徐小姐吗？”

        “她怎么了？”

        “她是我们这个唱诗班的赞助者，是她要我不让你去参加明天的寿宴。”

        初华疑惑地看着她：“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想去，就去找她吧。”

        初华下学后去了徐家拜访。

        徐殊音正坐在花园里，对着一株花满枝头的桂树画水彩画，似乎早就料到了初华的到来，她说：“你比我预想的来的要早。”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初华开门见山。

        “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徐殊音放下了手中的画板，解开罩裙交给了女佣，“当年他资助林家二公子去国外留学，林老爷追到天津，最后是程家出面才只停了他几个月的戏，你们现在竟然想就这么堂而皇之帮他私奔。”

        “他和moliy是真心相爱的。”

        “你懂爱情吗？初华。”

        徐殊音问她，初华有些愣住。

        “那你爱程先生吗？”

        初华反问她，这回轮到徐殊音愣住了，她沉默了一会，才回答：“爱。”

        “如果你爱他，就应该尊重他的决定，程先生是一个成年人，他知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初华对着徐殊音微微躬身：“之前你说希望我不再和程先生见面，我做到了，但今天这件事我做不到，我明天一定会想办法和唱诗班一起去林府，抱歉。”

        她说完转身离开，正碰上了回来的徐启鸿，她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马上快步离开了。

        “哎，怎么了？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徐启鸿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回去的路上初华一直在想徐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程繁之好吗？那如果眼见着朋友与相爱的人分离而袖手旁观真的是君子所为么？

        她确实不懂什么是爱情，她的父母不是爱情，冈川先生和夫人也不是爱情，她所知道的爱情，来自于冈川先生的小说，莎士比亚的戏剧……她觉得相爱的两个人应该相互支持，而不是背刺，哪怕她去和程先生商量，让程繁之告诉自己不用做了，也比现在要好。

        她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委屈，为了演出没日没夜练习一周了，满心欢喜期待林先生能和moliy再见面，却就这么轻易被人否定了。

        下了电车，沿街的商铺已经关门，只有远处弄堂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发出细微的亮光。

        初华摸黑向路灯走去，却在弄堂的拐角处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

        “四哥……”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

        “你的眼睛怎么了？”程繁之问。

        初华忙低下头：“没什么，风有点大，吹着眼睛了。”她轻咳了几声，问他：“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殊音打电话给我了。”

        他望了她一会，说：“明天只管做你应该做的，不用管其他人。”

        “可明天，演唱者的名单没有我。”她依旧低着头，声音带着一点鼻音。

        “明天的唱诗班你可以正常去。”他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一件圣服，交到了她的手中。

        初华抱着圣服，有些恍惚。

        “我们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对么？”她抬头看向他。

        程繁之沉默了半晌，上前轻轻抱了抱她：“这个时代的选择，对与错哪有那么容易能说清，我们能做的，只有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初华努力消化着这八个字。

        “明天见。”他说。

        “好，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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