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名

上个月，许致禾去参加了一位同事的婚礼，见到了几年未见的李行。

        确切来说，婚礼并不是他认识的同事的，只是一个同行。

        但因为新郎叫李行，许致禾吃不好睡不着，怕这个李行他认识。

        燕城很多家媒体有个微信群，叫燕城实时，群里都是各家媒体的记者或者摄像师，许致禾在公司成立新媒体部门的时候被同事一起拉进了群。但他们单位对实时新闻的敏感度为零，做的也大部分是名人专访一类，所以他几乎只存在于线上的群里，线下跟大部分记者都玩不到一起，群里也没几个认识的。

        上个月初，燕城一连下了好几场雨，连带整个城市雾气也特别大，城西的桥洞下积水特别严重，桥上还发生了交通事故，燕城实时的群里从寂静无声变得整天消息不断。

        他们做社会新闻的，很难天天都有事情报道，这场雨下得欢，记者们都一人猫一个桥洞，实时发送疏通下水的情况。

        许致禾单位那两天也没别的事情，江华就安排他们盯着群里动态，别人发分散的新闻，他们就给人家发的材料汇总到一起报道，结果就这样，他们浏览量还不低。

        因为这个事儿，许致禾那两天什么也没干，就盯着这个群了。

        那天上午天好不容易放晴了，群里的消息却依然没停，许致禾的手机叮叮叮响个不停，他拿起来欲关静音。但无意中看见当时群里画风一改，没人在说新闻的事情了，都在群里发“恭喜恭喜”。

        凑热闹的人类天性驱使着许致禾点进去往前翻看，发现有人发了一张喜帖。

        那张电子喜帖整个版面都是红色，许致禾在一片鲜艳喜庆的红里，赫然看到两行金色的大字，新郎一栏里写着一个他万分熟悉的名字——李行。

        他心被一下子揪起来，在确认两个字确是李行无误后，立刻被捏了个粉碎。

        怎么会······

        他太久没有跟李行面对面了，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在一些网站看李行拍摄的作品，趁热闹散了跑去看摄影展览，或者混在人堆里看看李行在室外的拍摄现场，偶尔会有一些分辨率还算清晰的采访，甚至有时候他会偷偷去参加李行在活动，然后远远望一眼。

        他始终保持着某种分明的界限，绝不踏出一步。

        或者说他已经很擅长躲藏了，尤其是面对李行的时候。

        但没想到，距离产生的不仅是有效的感情克制，还有逐渐消失的了解。

        为了打消自己的顾虑，确认猜想：结婚的讯息或许只是来自一个同名的人，许致禾在群里加上了几个发“恭喜恭喜”的人，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宣布婚讯的李行是位优秀的摄像师”。

        群里近500人，他是没办法一个一个问谁认识李行的。

        许致禾身体里有半个人是崩溃的。

        尽管几年没见，但以他对李行的各种偷窥，很清楚以李行的资质，在一个相关领域跨个行业不算难事。

        许致禾回忆，李行自从入圈开始，就拿了很多奖。

        摄影师，摄像师，一字之别，会是在这两年间的变化吗？

        许致禾不懂这个，他也无人可问。

        群里的“恭喜恭喜”发的没停，许致禾没找到任何一个认识这位李行的人。

        最后他干脆横着一条心，打算直接去面对结果。

        距离喜帖上的婚礼时间还有九天，许致禾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揣着一颗莫名草木皆兵、捕风捉影的心，数着日子等待去验证大概率会是悲剧的结果宣判。

        越是靠近那天，许致禾就越觉得自己在坠入谷底和释然之间来回翻滚。

        滚得整个人支离破碎的时候，这天终于到了。

        喜帖上的地址不大好找，许致禾怕错过，早早动身出发，一早就到了地方。

        上午十点左右，婚车才把婚礼的主人公送到，新郎跟他父亲站在门口，接待亲友进去。

        许致禾大约比新娘的心情更复杂，见新郎李行的时候，他隔着几米远就开始张望。

        等确认此李行确实非彼李行了，许致禾被旁边张罗上礼的人拽住随了500，而后也没进去凑热闹，直接转头跑出了酒店。

        他兴奋地像能这么一路跑着回家。

        但没跑多远他就停下了，一身的力气都被卸下来，靠着酒店门口的门牌石倒下来，颓然地望着天。

        入冬后，石头都冻得坐不得人。

        许致禾看着太阳，一点也不刺眼，冬天里的太阳最暖和，暖和的他眯起了眼，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看他，泪滴从他眼角滑落下来。

        他努力想要想清楚什么的脑袋一片空白。

        等他坐得那块石头暖热了，酒店参加婚礼的人陆陆续续都进去了，外面广场已经没什么人。

        所以喊他名字那声，就听着格外清晰。

        “许致禾！”

        许致禾顺着声音望过去。

        李行穿了件深蓝色的大衣，在一堆灰色白色的车里站着，很显眼。

        李行刚从车上下来，一眼瞄到了空旷广场上的人，他太熟悉许致禾了，朝夕相处三年多，他瞟眼头发丝儿就知道是不是。

        瞬间他呼吸随着脚步变快许多，朝门牌石上靠着的人跑过去。

        太惊喜了！

        许致禾喊了一声：“哥！”没想到开口竟带着哭腔。

        已经很久没见了。

        李行走近了，看着比上次采访时又厚实了许多。

        “许致禾！你去哪儿了！”李行开口是喜悦中掺杂着些许怒气。“诶哟！找死你了我”

        许致禾笑:“我能去哪儿，我回家了呗。”

        “放你的狗屁，一回就是好几年，电话号都换了，让老子去哪儿联系你啊！”李行越看许致禾越来气。

        但确实多年不见的陌生立刻涌上来，许致禾显然不想多说，两个人找不到别的话题，气氛开始尴尬起来。

        许致禾则丝毫不觉得，李行的变化他在零零碎碎的边角新闻里大概知悉了。

        李行站在荫蔽处背对着太阳，刺眼的阳光让许致禾看不清他的脸。

        “是来参加婚礼的吗？咱们先进去吧。“李行走进阳光里，扶着许致禾肩膀，往酒店大门里让。

        他开始扯闲篇儿:“欸你知道这个新郎也叫李行吗，好多人以为今天结婚的是我。”他笑着，像与朋友寒暄一样自然地开着玩笑。

        见着许致禾，总是很开心的。

        许致禾没接这个玩笑，反而眼神愈加认真起来。

        半晌，许致禾站住没再动，他平静很多，开口道。

        “哥，我不认识这个人。”

        李行站住看他。

        “啊？怎么了。”

        “我今天来，是以为结婚的是你。”

        李行听见就笑:“啊？你也被骗着了！”

        许致禾眼角涌着泪水，凑到李行嘴角，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看着李行。

        “我以为你要结婚了。”

        李行被惊得一愣一愣的。

        这话，很容易理解。

        李行站在那儿，半张着嘴，往事排山倒海般涌来，李行这才发现那些年有迹可循的点点滴滴。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许致禾这些天总不踏实，心里压着这件事，到今天才如释重负。

        这一个上午，从进酒店那一刻到他哭着跑出来，许致禾心境陡然有了莫大的变化。

        这股子劲头撺掇得他不经脑子就莽撞了一回。

        所以也就肯定没想后果会怎样。

        这话扔在这，没前没后的，李行当下被吓着了不说，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致禾这些年当惯缩头乌龟了，没过去几分钟，他迟来的后悔就涌上心头，慌张地找了个借口，话都没说清楚，一溜烟儿就跑了。

        李行一直一动没动地石化在那儿，站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像酒店门口的迎宾雕像。

        直到有人从里面出来，他才回过神儿。

        那天的婚礼结束已经到午后，李行心思有些沉，让小梁帮他随了礼，没参加婚礼就回去了。

        李行和许致禾有五六年没见过了，几年前还在一起玩儿的时候还没用微信，他俩一起住在一个出租屋三年多，用不上什么社交工具。

        许致禾莫名离开的时候，李行打电话，从来没人接，过了几个月，那个号码就停机了。

        于是两个人互相都没联系方式。

        许致禾没头没脑的这一下，给李行整的措手不及。

        但不管如何应对，首先得先联系上人。

        那天之后，李行费好大的功夫联系以前认识的朋友，最后知道许致禾现在在报社工作，又在他们公司官网查到许致禾的邮箱号，给他发邮件才要到了手机号然后加上了微信。

        过程可谓艰辛。

        倒是许致禾，从那回耍完流氓后，就再没动静了。

        成年人之间的社交，跟在学校里整天混在一起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同意了微信的好友申请，应当默认为是有交流意向的。

        别说六年前是好兄弟了，更何况前几天见了面还亲过呢，成为好友后，两人每次面对微信的时候，心态都有些小小的变化。

        许致禾这边变化就比较明显，以前除了工作，他微信像摆设一样，上班了不看，下班了更是鬼都联系不到。最近就不一样了，他捧着手机像等遗产继承通知一样，等待与慌张同行，兴奋与焦虑共存。

        有时候等的人焦躁不安，俩人会聊两句。

        李行回消息总是很快，许致禾刚发，他立刻就有回复了。

        许致禾不怎么主动说什么，最多的时候也就问问：“吃饭了吗？”“你看这篇新闻了吗？”对着李行，没人比他更会有所隐藏了。

        李行跟他发消息的时候，他看到也不立刻回，总是要等一会儿，回一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图片做表情发回去。

        这么个聊天法，李行有天就发消息：“是不是不常用微信，好多人都不用，要是有事，咱们直接打电话吧。”

        那之后，许致禾就没再接收到李行微信上的信息了，也不用微信给李行发消息了。

        电话他存好了，但没主动打过。

        李行倒是打给他过，说请他吃饭，他把自己说得忙得像脚不着地的人，一个月过去，李行就没把人约出来过。

        就这么的到了现在。

        如果能躲过去，许致禾一定会想尽办法躲过去的。

        许致禾躺在床上翻他跟李行这一个月的聊天记录。他其实零零散散还是说了不少话的，而且李行发起的对话仿佛更多。

        —“燕城东郊有家农家乐，鱼特别鲜，有空我请你吃鱼。”

        半个小时后，许致禾回：“嗯嗯，好啊。”

        —“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接你。”

        许致禾立刻回复：“公司最近项目多，天天加班，都没时间休息。”

        还有。

        —“今天风挺大，出门多穿点。”

        多半个小时后，许致禾回一张图片：台风天没4千万不出门jpg。

        还有。

        —“西城新开的咖啡馆，味道不错。”附上图片一张。

        一个多小时后，许致禾回复一张图片：咖啡喝多了睡不着jpg。

        ······许致禾越翻越觉得他们俩对话，像是网友要求面基，他却怕自己见光死，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呃······话说，他们俩是什么关系来着。

        李行是裹着酒店浴袍出来的，出来先跟活鱼离水似的蹿到那张空的床上脱光了换了件自己衣服。边脱边说：“我去，这浴袍放的位置真是出其不意，全淋湿了！”说完哈哈大笑。

        李行突然的肢体搞笑一下子把狭小的房间气氛给轰起来了，许致禾感觉不到尴尬了，便像几年前似的说话，声调都涨了：“奥，那浴袍好像是我放在柜顶上的，没想到！”

        李行套上衣服，跑过去把湿浴袍往许致禾脸上捂，俩人扭打成一团，笑声混在一起。

        笑声没停下来的时候，李行突然正经起来，开口说：“嗯，我们聊聊？”

        许致禾笑不出了，坐直了，然后问：“聊什么。”

        李行坐到床边，两张床之间隔着一个小床头柜，李行坐好后看向许致禾的眼睛，非常直白的目光，瞬间把许致禾盯得发慌。

        “好久没见了，你跟失联了似的。”李行说。

        许致禾不敢看对面直视他的眼睛，面对李行的时候，他已经形成惯性了，先躲再说，躲着躲着，六年被他躲过去了。

        “我······”许致禾不知道说什么，他更擅长被处置。

        “毕业就回家了？”李行问他。

        许致禾声音比想象中要低一些：“没有，先去了趟乐城。”

        李行也去乐城玩儿过，他熟悉的很：“乐城啊，我也去玩儿过。自己去的？”

        许致禾点头：“嗯，想静静心。”

        乐城的山水、风情在两人脑海中一幅幅翻过，这个单是听到就能让人感受到平和的地方，对两个人来说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李行双手叉起来托住脑袋躺下。

        “小禾苗。”李行突然叫起他给许致禾起的外号。

        “怎么了？”许致禾看着李行困得快合上的眼睛。

        “你跟蒋芸？”

        许致禾也躺下，盯着头顶的吊灯发呆：“嗯，蒋芸姐去山区支教了。”说完他一脸满足，眼里盛着光亮，“蒋芸姐说，她还要再多留几年。”

        “嗯？”李行睁开眼望到许致禾那里，看见小禾苗真挚的表情，随即笑了出来，长叹一口气：“小伙子，你也太迟钝了。”

        许致禾没有再讨论下去，转移了话题：“对了哥，你来安市有拍摄？”

        “嗯，就刚刚的sia，是个模特，这不快到年底了吗，要发行年刊，请了好些名模、大牌什么的。”

        “奥……”许致禾没话找话，“那还有什么大牌啊，有我喜欢的吗？”

        李行张开刚眯瞪上的眼睛，笑着说：“什么大牌？你有喜欢的明星？”

        许致禾笑了：“没有。”

        安静了片刻，许致禾以为要睡了。

        “小禾苗，你跟你哥玩欲擒故纵呢？”

        李行冷不丁蹦出句让许致禾完全意料之外的话。

        “啊？”许致禾慌张地装傻充愣，他知道李行什么意思。

        “没事儿。”李行说，“小禾苗，对我，你可以再坦然一些。”

        许致禾默默地背过身去，划下一滴泪。

        “嗯，我知道了。”

        李行跟许致禾聊到半夜，见了面不像在手机里，横跨六年岁月带来的忐忑与距离，被李行的态度和三两句话融化了。

        几年未见的陌生感荡然无存，他俩像各自旅行归来的密友，在这个夜晚分享旅途的经历。

        两人轮换眯瞪着眼，但就是不睡，他们像六年前在那间出租屋住着一样，一句接着一句，聊这几年两个人遇到的事情，交到的朋友，工作的际遇……还有那年，他们在一起经历的那些青春岁月里最难忘的过去。

        到深夜里，大雪渐渐停了，夜晚的一切都归于宁静。

        许致禾聊着聊着也睡了过去，李行双手叉在脑袋后面，眼睛望着哪里。

        跟许致禾再见着，聊起似在眼前的过去，他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起来，时间过得真快，没什么感觉，就已经这么多年了。

        李行清晰的回想起那年的事情，现在已经像附在画册边上的文字一样，看起来那么不像自己亲身经历的，可又在读的时候感到内心充盈着一团火苗，能让他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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