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人是清醒的，但身体动弹不得。这样半生不死的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身体的掌控权才姗姗来迟。

        苏漾动了动手指头，漆黑里听到的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哎哎哎，姑娘，你这是要醒了吗？我看见你手指头动了，可别炸胡。”

        聒噪得不切实际，苏漾好久没听到这么生龙活虎的腔调了。她皱起眉头，努力适应亮堂堂的日光，缓慢地睁开眼。

        “真醒了嘿！”那人还在说。

        醒了对她其实没什么好处，没有妈妈的日子既没有盼头也无意义，还不如一直昏迷，以回忆续命倒也轻松安心。

        可这医院环境明摆着令她起疑心，苟活到2022年的14寸彩色电视机，出现在病房中央，罕见的很。

        好奇又迷惑的视线粗粗扫过病房，屋里还有俩老太和一对年轻人，衣着风格和那电视机如出一辙，极具年代感。

        “哎？哎！”

        眼前出现一只手的特写，苏漾转过头，终于看清是何人。

        但看了也白看，是一纯粹的陌生人。

        估摸二十出头的面庞，叫不出牌子只能说她舅舅也有一件的毛呢大衣，矛盾的元素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苏漾觉得他或许是个特立独行的念旧派。

        念旧派看她醒后愣头愣脑的，刚松下的气儿又提了起来，问：“你还有啥不舒服没有？”

        苏漾摇了摇头，支起身子成坐态。她想起自己是昏倒在水饺店，那眼前这位便是救了她好心人了。

        “谢谢你。”她说。

        “没事儿，不是有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好心人轻松地笑笑，又道：“我也是恰巧经过那条道，发现你倒在花坛边，还以为你寻了短见，幸好只是低血糖。以后啊，还是得吃了早饭再去散步。”

        “花坛？我没去过什么花坛啊？”苏漾被他的说辞搞得云里雾里。

        男人敛了笑容，辞色突然严肃起来，“你不会是被人拐到那儿的吧？”

        苏漾仍是很疑惑，摇摇头，心想先和谭敬友取得联系再说。

        可她手机也没了。

        “那个，你有手机吗？我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她问。

        “呃……我不知道你说的手机是啥，但你想打电话的话，那儿就有。”

        苏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捕捉到一台老当益壮的座式电话机，抽了抽嘴角。听闻这人不知道手机也甚是奇葩。

        “这是九零年的呢，还是八零年的呢……”她无语地吐槽了一句。

        男人好笑地琢磨她的表情，说：“你打电话还讲究生产年份？你就当是今年产的，95年，一样的。”

        “95年？！”苏漾嗓音突然提高，引来屋里所有人鄙夷的目光。

        “你小声点……”男人尴尬地朝旁人颔首表示歉意。

        “你说现在是95年？1995年？”苏漾不可置信地说。

        男人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确切，解释道：“如果你是要听阴历呢，那就是94年。”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苏漾一顿头脑风暴，这神似穿越的情节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密室逃脱的主题场景，还有一种是，她搞到真的了。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苏漾掀开被子下床，鞋也没穿就急忙走到窗边，探头一看。

        从地形看倒还有柏溪镇的模子，远眺时本就在这扎根的山丘依稀可辨，可土地上的人和物都变了样，不见高楼，不见车水马龙，不见21世纪的蛛丝马迹。

        “鞋，鞋，鞋！”男人将人拉回病床上，示意她先穿鞋。

        而苏漾还处在穿越时空的虚妄当中，呆呆地说：“我好像，走丢了。”

        男人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和她平视，问：“你叫什么名儿？”

        苏漾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苏漾。”

        男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可并没有头绪，嘀咕道：“难办啊，我也不认识有哪家是姓苏的。”

        苏漾是故意省去姓的，那个姓给她的前半生带来了太多的误会和难堪。

        鬼使神差地，苏漾亮了眼睛，问道：“那你知道哪家人姓江吗？”

        “知道，江岙那一片都是。”男人答。

        苏漾脸上久违地出现笑容，心跳得有些快。

        她知道江岙，外婆家，也就是妈妈的老家。如果她真真切切地回到了1995年，那就有机会遇见年轻时的江如烟。

        察觉到姑娘表情的变化，男人抬了抬眉，反问：“你家在江岙？”

        “嗯！”苏漾肯定道，语气中添了分激动不已，“我妈妈在那里。”

        可是她身无分文，且在这意料之外的九零年代里寸步难行，能求助的似乎只有眼前人。

        下一秒苏漾的语气转了风向，忸怩地说道：“但我不知道怎么去，你能送我一程吗？日后我必涌泉相报。”

        男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吊儿郎当地说：“行，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笑起来眼下的卧蚕也是欢乐的，连带着这一身年代悠久的穿搭都变得平易近人。苏漾庆幸遇到了善人，没戳破满身疑点的自己。

        男人领着她上了公交车，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苏漾扯了个谎，说自己以前生活在外地，如今独自来找许久未见的妈妈，身无分文又事事摸不着头脑，幸亏遇上他这样的大好人。

        大好人叫黎慎，论未来，苏漾得喊他一声叔，不过就现在，他们的年纪看上去不相上下。苏漾没想到的是，虽然跨了个世纪，但和黎慎交谈时并未感觉代沟和障碍，和他意外地很投机。

        憨厚的公交车摇摇晃晃抵达江岙，黎慎目送她下车，见她站在路边挥手，也举起手回应。

        与好心人道别，苏漾深呼吸一来回，搬起脚步往村里走。

        江岙村的发展细水长流，和她印象里的外婆家大同小异，甚至有几所房子她似曾相识，心道是活了几十载的老骨头，见证了每一代子孙的诞生。在她的年代平平无奇的房型，放到二十多年前，算得上是家里有点小钱的标志。

        江岙有条溪流，打从苏漾记事起它就是枯的，可这会儿淌着清澈涓流，泛着粼粼波光。流水将人家分成两块儿，中间有小桥相通，好一幅小桥流水人家。

        这便是妈妈长大的地方。

        她一度后悔，如果能重新来过，那晚她绝不会出言不逊，任性离开。她老觉得江如烟活得窝囊，实际上，只会对妈妈发脾气的程苏漾也很窝囊。

        结果上天真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从她未出生开始。

        苏漾沿河徐徐而行，她并不确定能否在这里遇见江如烟，光记得妈妈忙里忙外、焦头烂额的模样，对其年轻时了解得太少太少。

        1995年，江如烟20岁了罢，比她还小一岁？

        那江如烟这时一定很瘦，身材没走样，脸上没皱纹，整一个黄花大闺女。

        “呵。”苏漾想着想着，轻笑了一声，但又慢慢收敛了笑容，眼睛发酸，心道：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如果上天听得见，便不应该让她白来这一趟，梦境也好幻想也好，苏漾只想再好好地抱抱妈妈一次。

        “鞑！鞑！鞑！”

        不远处传来捣衣杵的声音，她越往前走那声音越清晰，节奏很像江如烟打衣服的时候，经常两重一轻。

        忽然间，苏漾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想。

        她心跳加快，顺着石阶往下走。美中不足在于她是个近视眼，二百度，六米以外的事物看得不真切。只注意到一团卖力的身影，那人背对着她，看不到脸。

        她得看到脸，只要瞧见模样，她绝对能认出妈妈，无论是什么样。

        试探的脚步一点点向前挪，苏漾小声唤道：“江如烟？”

        那人停下手中的忙碌，回头看来者何人，恰好对上苏漾的视线。

        那一秒，四目相对，一双眼睛探究，一双眼睛蓄满泪水。

        骨相是她，五官是她，皱起的眉头也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苏漾终于再一次见到妈妈了。

        思母心切，苏漾抽了腿就往江如烟怀里冲，猛地把人抱住，带着哭腔喊：“妈妈！！妈妈，我好想你啊。”

        江如烟惊得手中捣衣杵掉在地上，一屁股坐在石板上，急红了脸。

        “姑娘，姑娘，我不是你妈妈呀……”

        然而苏漾手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手臂环得更紧，把这几天憋在肚里的痛彻心扉统统发泄出来。

        “你就是我妈妈！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也不会和你吵架了，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苏漾埋在她肩头抽噎，“呜呜呜……我不能没有你。”

        苏漾的话江如烟一个字也不理解，但真情实感的眼泪弄得她手足无措，她和这人未曾谋面，安慰也不是推开也不是。

        “姑娘，你冷静一下，你好像认错人啦，我真的不是你妈妈。”

        苏漾未答，默默地多抱了一会儿，平缓了抽泣。她知道此时的江如烟不认得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想方设法地要在妈妈身边多呆一会儿。

        摸了好几把眼泪，苏漾的心情才平复下来，目光缱绻于这张熟悉的脸庞，解释道：

        “你的确是我妈妈。我来自未来，在那里你过得并不快乐，我不孝，把你弄丢了。幸运的是，不知为何我穿越到了现在，重新遇到了你。“

        江如烟满是不解，喃喃道：“你这人说话怎么稀奇古怪的……”

        苏漾握住江如烟的手，诚恳地说：“但我不会让你受苦了，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一切都还有机会。”

        江如烟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如此离奇的事儿，被陌生女孩推倒，还被叫了妈妈，现在又倍儿亲地握着她的手。她细眉一皱，认定此人脑子有问题，胡言乱语，跟村尾那个不好好穿裤子的江大傻一样。

        江如烟觉得和傻子较劲没意思，揶揄地说：“你是我女儿？”

        “嗯嗯！”苏漾眸子一亮，江如烟竟然信了？

        “那你爸是谁？”

        “……”

        苏漾不是很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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