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黎慎的眉间有轻微的起伏，像在生气又没有那么生气，一双审视的眼睛不偏不倚地放在苏漾身上。

        “看江如烟的态度，对我又客气又疏离，想必我已经被你甩了吧？就这么着急跟我撇清关系？”他说。

        苏漾看着足尖，撇了撇嘴嘟囔道：“本来就是假的……”

        “还有，我不是说了等我陪你回去吗？第二天自己走掉也就算了，可你这大半个月一个信儿都没有，我还以为——”黎慎说至激动处突然卡住。

        他还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黎慎胸腔下沉吐了口气，正是认栽的信号。

        “苏漾，我说了会帮你就一定会帮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至少也……”黎慎声音弱下来，似乎很难为情但同时着急万分，别扭地说：“认可我一下啊……”

        苏漾不是狗肺狼心、负义忘恩的人，恰恰相反，她私下里不知道感激黎慎多少回了，不然也不会什么事都想到他。

        只是，感激到难舍难分，必定大事不妙。

        她故意摆出不痛不痒的模样，说：“你帮助我开奶茶店，我很谢谢你。但我也和你说了啊，我开奶茶店是为了江如烟，我做任何事的前提都是为了江如烟。你明知道我不放心，隔周就要回去一次，却对我说了好几次‘没事的、没事的’。如果我多回去几次，说不定就能发现端倪，不让程滨有机可乘。”

        其实错不在黎慎，她该向他道歉的，但她心里总有个疙瘩，一回想起自己因为贪图玩乐而忘记来这里的初衷，便无比懊恼。

        “你还是别趟这趟浑水了，你帮我的够多了，再多我就不知道怎么回报了。”她说。

        表面上是感恩的话，里头却是满满的拒绝。

        黎慎脸上浮现愠色，双手叉腰，提了一口气，争辩的话呼之欲出，憋了半天落了个空，有些气急败坏地在楼道里踱来踱去。

        他直瞪瞪地看了苏漾一眼，磨着后牙槽：“气死我了你。”

        苏漾不敢说话，楼道里安静得只剩下黎慎自己给自己顺气的声音。

        在某些时刻，苏漾不达目的不放弃的品性显得格外无情无义，这种执拗不但对旁人狠，对于她自身更狠——

        她要高考，便不计后果地把所有搅乱她心绪的事物从生活中清除；

        她高中时暗恋一个男生，但对方没有那个意思，她便疯狂压制那份心情，不和他说话也避免任何接触，直到自己不会胡思乱想与患得患失为止；

        她不喜欢新家，不喜欢谭新辉，便卯足了劲考外省的大学，卯足了劲比谭新辉优秀

        苏漾的宗旨是，一旦下定决心，便义无反顾。她允许爱玩的天性和野心并存，只不过在做选择的时候，她总会走向野心所指的方向。

        可惜就可惜在，黎慎竟然成为了那个搅乱她心绪的人，那她便不得不远离。

        良久，苏漾才说道：“黎慎，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以后别老往我这跑了，我忙你也忙。阿姨不是想让你去清华吗？不加油可不行。”

        黎慎好不容易顺下的气被她几句话又提了上来。她以为他对她寸步不离是只为了玩儿？

        “成。”黎慎破罐子破摔，“你专心改变你的过去，我专心创造我的未来，我以后少碍着你成不？”

        苏漾当然听出了他的咬牙切齿，却依旧选择当个自私的角色。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黎慎瞟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往楼梯口走，把不满体现在急促的步伐当中。

        走了一段，他又回来了。苏漾悬着一颗心，眼皮不敢眨一下，生怕他说什么让人心软的话，她不敢保证还能拒绝他第二次。

        “最后一句，说完我就走。赵老师听说你回来了，叫你明天去他办公室一趟。”黎慎说。

        原来不是让人心软的话，苏漾有所失望。

        她客气地回：“好，谢谢。”

        气走了黎慎，苏漾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公寓。方才碍于黎慎在场，江如烟没敢问，这会儿才瓜兮兮地上前问苏漾。

        “你们到底是咋回事？初次见面的时候都比刚才要熟吧，真是和平分手？”

        苏漾摆摆手：“没事儿！他忙毕业的事，我忙奶茶店的事，我们都没空谈恋爱。再说，他之后要去北京了，我们更不可能了。”

        “哦”

        苏漾没有江如烟那么好猜，就算是心里藏着事，她脸上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江如烟看不出来，便没有深究。

        苏漾转移话题：“对了，我明天下午去见一下老师，你看着店昂。”

        “好。”

        要说愧疚，不只对黎慎，苏漾对赵老师也有愧疚。赵老师每每夸她具有商业天赋时，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她悄无声息出走的这半个月，老师一定对她有所失望了。这件事上她或许是个好女儿、好姐妹，但枉为一个好朋友、好学生。

        所以在敲响办公室的门之前，苏漾内心十分忐忑不安。

        出乎意料的是，赵老师见到她时仍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没有她想象中的眉头紧锁。这倒让她感到羞愧难当了。

        “老师。”苏漾在椅子上坐下。

        赵老师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母亲身体可还好？”

        苏漾摸不着头脑。

        随后赵老师解释道：“我从黎慎那儿听说了，你着急回去是因为母亲生了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算不如天算。和事业相比，始终是家人的健康最重要。”

        原来黎慎已经帮她想好了说辞。反反复复地，苏漾心又揪了一下，黎慎自始至终都在为她着想，而她却使劲推开他。

        算了，反正都说开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照顾了。

        “家母身体恢复得很好，谢谢老师关心。只是，奶茶店被我疏忽了半个月，正如您说的那样，重新开业后生意不如从前……”苏漾委婉地说道。

        “我也说过，凡事最忌讳半途而废，哪怕你想再捡起来，难度不比从头开始做要简单。”赵老师若有所思，指尖夹着一根钢笔，在纸面上有节奏地敲击。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有什么新的促销方案吗？依我之见，最老实的手段，便是重新扩大知名度。学校里有些听说过奶茶，但还没来得及买的群体，那些人或许就是你东山再起的决定性力量。”

        “老师，你看这样可行不可行——”

        苏漾提出了情侣第二杯半价，限时限量优惠券等方案。

        其实苏漾脑子里不缺奶茶的促销方案，都是前辈们沙里淘金淘出来的点子，她亲身体验过。她原本想一步步来，循序渐进，结果现在均成了她的救命锦囊。

        赵老师果真对这些点子感到惊喜，并且进一步提出和其他热门店铺合作的方案。

        苏漾很快便理解，老师所说的，放在现代可以用“蹭热度”一词高度概括。

        至于从何处选择热门店铺，苏漾第一个想到的是“蓉记小龙虾”，黎慎说过，那家小龙虾是安大学生的最爱。

        一拍脑袋，苏漾认为可以将她的奶茶和小龙虾捆绑。

        由于奶茶的价格远比不上小龙虾，从成本上来说，不可能买奶茶送小龙虾。但她可以反过来整点虚的，给小龙虾老板送些奶茶优惠券，买小龙虾送奶茶优惠券，让人觉得她的奶茶“不喝白不喝”。有人来换最好，没有人换，几张券也带不了多大的损失。

        谢过赵老师，择日不如撞日，苏漾当即去小龙虾店协商。

        老板娘一身福气，对任何顾客都笑脸盈盈。苏漾本以为这会是个好商量的主，没想到无论她怎么解释，老板娘都以听不懂的理由拒绝了。

        优惠券在九十年代较为新颖，不怪老板娘起疑心，可苏漾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老板娘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她无从知晓。

        回到奶茶店，江如烟正一心一意地做奶茶，收钱找钱的动作也越来越娴熟。

        苏漾抵在吧台旁，问道：“江如烟，你做奶茶的时候都想些什么？”

        “什么都没想啊，就想着做奶茶呗。”江如烟轻松地回答，“你刚从老师那回来吗？”

        “嗯，还去了趟小龙虾店。”

        “去小龙虾店干嘛？”江如烟见她空手而归，疑问：“小龙虾呢？”

        苏漾把合作协商的事给江如烟讲了一遍，惨遭拒绝，她正苦恼呢。

        江如烟听了个大概，说：“要我我也不会轻易答应啊。”

        “可这对他们只有利益没有损失，不过是帮我发几张优惠券罢了，他们一分钱都不用掏。”苏漾不觉得自己还有哪里说得不够清楚。

        江如烟：“你的确是好心，但人家老板娘不这么觉得。像我，之前傻乎乎地被人骗，不也是先被忽悠进去的吗？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还不是一场骗局。”

        江如烟现身说法，能主动揭开伤疤说明她真的释怀了。江如烟看上去依旧又单纯又一根筋的傻白甜，实际上吃一见长一智，受过的教训都记在心里头。

        “你说的有道理。”苏漾点头。

        “再说了，你跟人家合作要拿出诚意来嘛，口头谈多没诚意，起码得先在他们店里买几斤小龙虾啊。”

        苏漾上下打量她，笑了：“你是不是馋了？”

        江如烟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眯起眼睛说：“有一点。”

        苏漾到打印店做了几份满减优惠券，然后将一张a4纸裁成好几张名片大小的券。她听取江如烟的建议，斥巨资买了几斤小龙虾，现在她们顿顿有龙虾，米饭配龙虾，饺子配龙虾，汤面配龙虾，不是吃不完，而是太贵了舍不得吃，每天抠搜着吃一点。

        多亏于此，再加上苏漾的伶牙俐齿，小龙虾老板娘对她逐渐放下戒心，愿意好好听她讲所谓的促销方案。

        苏漾正在店里裁优惠券，没注意到身旁有个穿黑色卫衣，套黑色夹克，戴黑色鸭舌帽的长发女人频频看她，所以被搭话时，不免吓了一跳。

        “你这个真的有用吗？”女人问，嗓音有些生涩，像是许久未开口说过话。

        “啊？”苏漾没反应过来，抬了抬手中的优惠券，反问：“你说这个？”

        “嗯。”女人点头。

        苏漾从来不社恐，笑着说：“你知道这是啥呀？”

        “优惠券吧？和别的店合作，让他们替你揽顾客。”女人直白地说。

        苏漾笑容凝固，不禁暗想，眼前人不会是竞争对手吧，竟然对她的计划了如指掌。

        似是看出了她的僵硬，女人继而解释道：“我以前创过业，卖家具，也用过类似的方法，但是失败了，血本无归，赔了七万。所以我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用。”

        苏漾心下一惊，九十年代的七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对她的小奶茶店来说，成本都不一定有七万。

        “有没有用……总得试试才知道！”苏漾好奇女人的经历，神色冒昧地问：“你…为什么会失败啊？”

        女人眼神移开，手中的奶茶杯已空，潦草地留下一句：“能力不够吧。”便离开了。

        一身压抑的黑色和孤僻的性格，让苏漾心生古怪，女人好像不想跟别人接触，却又和她搭话了。

        苏漾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江如烟一边用毛巾擦杯子，一边说道：“她好像经常来店里。”

        “她？刚刚那个全身黑的？”苏漾惊讶。

        “对，每次都只要一杯原味奶茶，然后就在那坐着，不怎么说话。”江如烟对顾客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因为那女人来得频繁，便记得更清楚。

        “有点怪。”苏漾总结道。

        ……

        苏漾手把手教小龙虾店的老板娘怎么发优惠券，细致到提过来的热奶茶都凉了一半儿，她还没讲完。

        “总结一下，买一斤送这个五毛券，买两斤送一元券，买多送多，成不？”

        老板娘爽快地点头：“成！对了阿漾啊，我有几个常客，能不能多送他们几张啊？”

        “当然可以了，说到底券在您手上，您想给谁就给谁。”苏漾大方地说。

        优惠券的效果没那么快，仍需静观其变。苏漾从小龙虾店回来时，又碰到了那个全身黑的女人，这次她什么话都没说，看到苏漾便走了。

        苏漾没在意，那人虽然有些古怪，但看上去并没有恶意。

        “今天生意如何？”苏漾问江如烟。

        “还可以。”江如烟答，“有几个大学生真有意思，拿着相机在店里拍照，还问我能不能和他们合照。”

        苏漾挑眉，这会儿就有探店打卡的意识了，把店面装修得花里胡哨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放心让他们拍，咱们店这么漂亮，人也这么漂亮，就得发扬光大让外人瞅瞅。”

        江如烟嗔怪她的油嘴滑舌：“少来。”

        苏漾坐上椅子，问道：“对了，你见过那些在火车站卖烟卖瓜子的小贩嚒？”

        江如烟：“见过啊，骑着自行车，后座绑个木箱，到地儿了开始吆喝，很正常啊，怎么了？”

        苏漾：“和我想的差不多，我是想，和他们一样，搞个外卖业务。”

        江如烟：“什么是外卖？”

        苏漾：“换而言之就是送货，但不像以前送衣服，咱们奶茶容易坏，必须送得快。我打算买辆电瓶车，在后座弄两个箱子。”

        都别看不起送外卖的，平凡的职业里隐藏巨大的潜能。苏漾算是明白了，流动业务才是制胜的关键。她们的业务范围不能局限于大学，还可以拓宽到其他地方，就靠一辆电瓶车。

        “哦，可是电瓶车不便宜诶，咱们有钱吗？”江如烟问。

        苏漾叹了口气，“存吧。”

        不过在此之前，她可以先去打探一番目标，哪儿人多去哪儿，跑各大公司瞧瞧。

        这段时间苏漾再次体会到了创业初期的疲惫，天气越来越冷，往外跑多了，耳朵都被冻裂了。

        晚上，江如烟帮苏漾涂冻疮膏，苏漾躺在她的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江如烟动作放轻，一颗心也放轻。

        创业的人，都那么辛苦。

        以前程滨喝多了酒，也会像这样躺在她腿上，话都说不清楚，任她怎么摆弄，但醒来之后又是另外一副面孔，她只有在他喝醉的时候才能占主导。

        她有过心疼，喝酒把脾胃喝坏了可不好，于是把钱借给他，以为这样能减轻他的负担，不料开启了某个不可逆转的开关。

        苏漾这样，她更是心疼，没办法，她向来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更何况苏漾是为了她们的未来。但是苏漾从不向她要钱，也不收她存起来的钱。奶茶店的收入她们五五分，可江如烟总觉得，这五五分很不公平，很多支出都在苏漾那儿，而她只用在买菜上。

        江如烟学会了记账，每月支出和收入她都记了下来。一个普通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存着她用圆珠笔写下的圆滚滚的字，一笔一画又乖又巧。

        十二月底的某天，江如烟算完账很是惊喜，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没什么感觉，最后一算才发现生意越来越好了。她激动地告诉苏漾，奶茶店每周的销量都在增加。

        苏漾知道这是优惠券发挥作用了，眼下她们存够了钱，便一起去挑了一辆电瓶车，还在店里装了台座机。不装不知道，一装吓一跳，九十年代接一条电话线原来这么贵。

        都到了这份上，苏漾咬咬牙还是装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外卖传单一发出去，隔天座机就响了。苏漾胸有成竹，对嘛，就应该有这样的势头。

        第一单是一家公司，他们公司年终聚会，恰好看见她发的传单，感兴趣点了几份，半小时后看到她真的送了过来，个个都很兴奋，喝个东西居然能有随叫随到的服务。

        苏漾不嫌累，毕竟送外卖是要额外收钱的，有钱她就不累。

        送完1995年第一单也是最后一单，第二天便是1996年元旦了，开了个好头。

        苏漾问江如烟元旦回不回徐市，和江渐远一起过。江如烟摇摇头说不必了，已经打过电话，过年再聚。

        既然只有她们两个人，也就不存在什么元旦假期，继续开店赚钱。

        第二单是安大教学楼，对方一口气点了五十份奶茶，苏漾估计他们也在开派对。

        开派对她猜对了，但是没猜到是92级物理系的派对——没错，黎慎也在。

        方才帮她拎奶茶的三位男同学中有她似曾相识的面孔，她便隐隐有了预感，没想到真是黎慎的同班同学。

        苏漾在将奶茶放在第一排课桌上，目光看向坐在后边的黎慎，他也在看她。

        登时，偌大的落差感爬上苏漾的心头。她知道他们会点她家的奶茶外卖，里面多少有黎慎在推波助澜，但若是以前，他总会亲力亲为，亲自到店，亲自下楼，再说一堆邀功的话。

        现在都没有了。

        收了钱，道了谢，苏漾转身出门。鲁迅说过什么来着：“人类的情感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苏漾也努力收起脸上的落寞。

        她走到一半，身后有人叫住她。

        “苏漾。”

        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苏漾回头，是黎慎站在门口。

        “怎么了？”苏漾故作矜持，放在以前，她一定一拳打过去问“有何贵干”。

        黎慎挠挠后脑勺，他跑出来也是一念之间，并没有什么大事。便没话找话道：“没事，你和江如烟，元旦不放假吗？”

        “嗐，我们娘俩，想放假哪一天不是放假，反正也没事做，不如出来赚点钱。”苏漾轻松地说。

        一问一答很快就结束了，很奇怪，他们竟然也会因为尴尬而变得无话可说。但两人都不想走，都想再呆一会儿，哪怕无话可说。

        用语气助词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苏漾主动问道：“过年你回柏溪吗？”

        “回，每年都回。”

        “什么时候回？”

        “二十四号，和去年一样。”

        “哦。”

        去年，黎慎回柏溪镇，第二天便在花坛捡到了苏漾。对于苏漾的事情，黎慎向来记得很清楚。

        但苏漾似乎忘记了。

        苏漾挥挥手，说：“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同学都在等你呢，元旦快乐！拜拜！”

        黎慎扯了扯嘴角，回应道：“拜拜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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