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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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顾慎如还不知道真正的亲吻应该是怎么样的, 动作可以用迅猛来形容,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
可林尘躲开了。
他上半身往后微微一撤,一手抓住护栏保持平衡, 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一边与她保持距离一边防止她摔倒。他好像有点吃惊,看着她无声地眨了眨眼。
夜色下, 他闪烁的深黑瞳孔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在海中幽暗的倒影。
顾慎如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他黑衬衫的衣领, 手心的温度让已经湿软的布料皱成了一团。她感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向上顶, 制造出一种难忍的冲动。于是她又做了一次尝试, 这一次甚至有点粗暴。
然而还是失败了。
她的侧脸擦过他的面颊,感觉到他紧绷坚硬的咬肌, 仅此而已。
“林小土, 我都没亲到!”她生气了, 脸烧起来, “林小土, 过来给我亲一下。”第一次就这样收场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或许是她的命令太过强硬, 林尘最终还是朝她倾身而来了, 一手按住她攥紧他衣领的拳,另一只修长的掌兜住她的后脑勺。
顾慎如看见蓝色月光在他的脸上游动,随着他的靠近而暗下来。最后,他变成一个带有体温的影子将她整个人拢住。
她突然紧张了,本能地闭上眼睛、抿紧了嘴, 连肩膀也缩起来。
然而那一股将她裹挟的气息只停留在她的额头上。林尘低下头用微热的鼻尖碰了一下她发际的位置,一触即离。
“不要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然后他在她耳旁轻轻说。
就是这样, 顾慎如人生中的第一个吻以失败告终。
她真的不明白林尘为什么总是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林小土, 我不想去加拿大。”她落寞地, 仍然揪着他的衣领不放。虽说服从孟廷的安排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觉得格外艰难。
林尘拍拍她的手,“不要紧,也不是就不回来。”
顾慎如还是不开心,甚至一听他把话说得那么平静,就更不开心了。
“林小土,不如咱俩私奔吧。”她自己也不知从哪冒出了这句话,脑子里随之蹦出许多假想,比如说她可以去他读大学的城市冒充成年人找个健身房当教练之类的。
林尘看着她,嗤地一笑,手掌揉揉她的头。
“小朋友,别淘气。”
顾慎如拧拧脖子挣开他的手,闷不吭声。显然林尘把她的话当成了一句玩笑,而她自己也不敢真的当真。虽然她很想。
“嘁,没意思。”她把耳朵里的耳机摘下来扔回给他,蹲下来抱着膝盖不看他。“行了你走吧,这么晚了。”
林尘两手撑着阳台护栏,朝她房间隔壁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顾慎如父母时断时续的争吵声还仍然从那个方向传来。
“不急,再陪你一会儿。”他回头看着顾慎如,笑笑。
顾慎如蹭一下把头抬起来,忍着嘴角往上飞的冲动。
“那这样,”她跳起来,一手抓住林尘的肩膀,嗖一下也翻上阳台护栏,“我们出去吧,我想吃火锅。”说着就要往下爬。
“吃火锅?”林尘一手按住她,“这么晚,不怕叔叔阿姨生气?”
“我不怕!而且,他们八成要吵到天亮。”顾慎如瞥一眼客厅的方向,眼神倔强又落寞。转头,她又瞪着林尘,“不管,我就要吃火锅。你要不带我去,我也生气。”
但其实她也就是嘴上凶一凶,心里很清楚自己可没那个福气半夜吃火锅。
林尘不再劝她,自己先下到地面,然后站在楼前那棵法桐下面朝她张开手。
“来。”
“我来了林小土!”顾慎如一秒钟的犹豫也没有,直接就从护栏上翻下去了。老房子的小二楼,说不高也高,但她就稳稳落在他的臂弯里,脚着地时甚至没感觉到冲击力。
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就算她是跳悬崖,他也能接住她。那是第一次,她感觉自己对另一个人有了无法形容的信任和依赖。
“走吧林小土!”她一把拽住他开始疯跑,心里想的是如果可以不用回来该多好。
在月光树影中他们变成两条年轻的魂,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就只是跑。那一刻,顾慎如有种要亡命天涯的错觉,恨不得就这样跑到天边去。
当然,最终也并没跑出多远。
林尘把她带回自己家,真的给她煮了顿火锅。
虽然只是清清淡淡的骨头汤涮蔬菜,但顾慎如吃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哭了一鼻子,哭完又觉得特别丢脸,扔下筷子就往林韶淇那儿躲。
不过那天晚上林韶淇又把自己关在房间没出来,只隔着门跟她说了句“辛苦啦小宝贝儿,不过你要加油”。
这句话听得她鼻子又酸了一小下。
那一晚,她在林尘家赖着实在不想走,为此甚至还假装肚子疼,特别矫情地靠在沙发上细声细气跟他说:“林小土你煮的火锅是不是有毒,害我肚子疼死了。”
那也是她第一次试着跟一个人撒娇,说实话感觉怪怪的,悄悄地手心都出汗了。
不过效果貌似很好。林尘看上去有些担心,让她回房间躺着休息,隔着衣服和被子替她揉肚子。
那是第一次,她发现他有一丝拘谨的样子。
房间里是桔子色的小台灯,外面是白色的月亮。她躺着,一半调皮一半不甘心地又一次向他索吻,又一次失败了。
在确认她的肚子疼是装的之后,林尘还是将她送回了家。走前她隔着门又和林韶淇说再见。
在她家楼前那棵高高的法桐树下,在夜幕的保护中,她第三次去亲他。
但是第三次失败了。
“林小土,你给我等着。”当时她不免有点羞愤,气呼呼转过头往楼上爬,“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那时只有十六岁的她还体会不到什么叫人事无常,当然也想不到或许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那晚发生了很多第一次,还有很多最后一次。
比如说最后一次跟她喜欢的林韶淇说话,也是最后一次和那个让她看一眼都心颤的少年见面。
一个晚上好像被割裂成两半,一个像美梦,一个像噩梦,而因为有噩梦的存在,美梦也显得凄凉。
关于那天她回家之后发生的事,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顾慎如也没有办法平静地回忆起所有细节,只知道在一片令人绝望的混乱之后,母亲和她自己都去了医院,而父亲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阴天,有云而无风。
她趴在病房的阳台上哭着给林尘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再来接她一次。那时她还相信的即使是跳悬崖,他也能接住她。他就像个救星。
可惜的是这一次,他说“不能”。
他说“以后不要再见面”,毫无征兆地,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她起先都反应不过来,对着电话喊:“林小土你开玩笑是不是,我们说好……”
但他打断了她,说:“我没有答应过你。”
就是这么淡而平静的一句话,在她最需要她的救星的时候,像一根透明而锋利的线,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们还来不及开始的故事。
当时的顾慎如花了很久才相信这是个事实。
一开始她怎么也不信,后来才慢慢意识到他是对的——是啊,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好。
无论是她单方面宣布他们是“那种关系”,还是一半好奇一半疯闹地命令他“亲一下”的时候,他都没有答应过。就连当初帮她养耗子他都没答应,是她把金牌硬塞过去的,为的是把自己也硬塞过去。
一开始她都气疯了,连带她的朋友们也跟着生气,以至于连她的死对头白茂都扬言要去把人揍一顿给她出气。
然而谁也没想到,最终反而是白茂因此挨了顾慎如一顿捶。
连顾慎如自己也想不到她的气可以消得这么快,甚至她开始有点愧疚,觉得是自己气性太大在电话里说话太重,又觉得是她挂电话太快,没有听对方多解释。
总之,她想再见他一面。她需要再见他一面。
那时候,因为之前种种横生的变故,孟廷提前了她去加拿大的日期,所以她只剩下几天时间。
梁芝大手大脚给她张罗了一场告别聚会,她就借坡下驴地给林尘也准备了一张邀请卡,夹在那本蓝色的小诗集里送出去。
确切来说也不算是“送”出去,因为她没能在学校找到他,偷偷去了他家,也没有人。
那间小超市和早餐铺都关着。问过邻居,说是突然就关门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后面小院里挂在窗沿下的鼠笼也是空的。
顾慎如还是把夹着邀请卡的诗集顺着窗缝塞进了他家。她觉得他只要看见了就一定会来。无论如何,她还是相信他会来。
但几天后告别聚会的那个下午,被她摆在门口搜集邀请卡的小桶自始至终都是空的。
那天谁都不知道,顾慎如总共就只准备了一张邀请卡,是她亲自手绘的。
隔天,她离开了雪城。
教练老吴送她到机场,路上给了她一对哈姆太郎的卡通冰刀套。可她一看到就莫名其妙地就哭了,告诉老吴说她喜欢长尾巴的那种灰耗子,不喜欢白白净净的小仓鼠。
当时老吴拍拍她脑门,说她是小孩不懂事。
一直到今天老吴还是偶尔会这样说,尽管她已经从小孩变成“大龄”,又变成了“超大龄”。
……
北城的夜风沁凉,带了点大都市特有的浑浊气息。
顾慎如独自坐在陆别尘的公寓里,突然觉得老吴说得很对——已经是超大龄的她到现在还是这么“不懂事”。
她弄不懂的事情可太多了,比如说她现在为什么还没离开,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在这间陌生公寓里梭巡,试图寻找那本蓝色皮面的小诗集,好像找到它就能找到通往过去的线索。
好像夹在里面那张邀请卡还尚在有效期。
但她找不到。她想陆别尘可能是把它扔了,毕竟那本书当时被她卷来卷去已经很旧了。
但同时,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一定,因为他连金牌那只老鼠都都没扔,一直养到了死。
她真的很纠结。就像那本不知所踪的小诗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他留下的,还是扔掉的那一个。
对找到那本诗集突然这么执着,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是2017年,她正处于绝对的巅峰期。那一年她在赫尔辛基世锦赛上得到一枚铜牌,刷新了本世纪中国女单在国际上的最优成绩。
但那也是她最孤独的一年。
世锦赛后她在海南的训练基地闭关集训,当时老吴还没有上来国家队,队友都忙于各种活动以及采访,梁芝在北城上大学,而孟廷一如既往地应付着两份工作。
于是到四月底,她独自一人度过了二十岁生日。
来自粉丝的礼物被寄到北城训练基地堆成了山,梁芝替她拆包裹都拆出了腱鞘炎,但那些礼物她一件都没有真正收到。
远在海南的她当时真正收到的只有一封信,这也是为什么她对这件事的印象如此深刻。
确切来说那并不是一封信,因为信封里装的是一张书页,上面印着一首晦涩的外文诗,是她已经能一眼就认出来的博尔赫斯,虽然仍旧读不懂。
那是一封匿名信,但是在撕开信封的时候她的心颤了,因为在她的世界中有且仅有一个人会做这样的事——在有网络的年代慢悠悠地寄一封信;给一个搞体育的人看博尔赫斯。
其实在那之前她已经用尽手段让自己暂时忘记了那个叫林尘的少年,但那封信让一切卷土重来,又让她重燃希望。
毕竟当年分开得那么不明不白,而且他们也都长大了。当时她在想,是不是可以至少把欠的那声“再见”补上。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忍不住从黑名单里翻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打过去。
然而她听到的是关机提示音。
她没有立刻放弃,又破天荒地亲自发了条微博,配图是那张书页的模糊照片。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条微博是发给谁看的。
不过那个人或许并没看到,因为她始终没有收到来自他的任何回应,没有留言,没有私信。等了很久还是没有。
后来她想到这也许只是巧合,说不定她有一个文艺又长情的陌生粉丝,恰好也喜欢博尔赫斯,仅此而已。
最后她放弃了,将那封信交给梁芝,委托她帮忙扔了。
还记得那时的她曾默默告诫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自作多情,真的最后一次。再有下次,她不会原谅自己。
可现在呢。
回到北城的夜风里,顾慎如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她还是没能从陆别尘家里找到那本蓝色封面的诗集,也还是不能确定四年前的那封信是不是他寄出的。
但讽刺的是,她在他家里客厅茶几最显眼的地方又一次看到了那一摞印花信封。
之前在他的车里已经见过一次了,粉粉紫紫的信件被妥善地收纳在防水的密实袋里,和一些难懂的英文书放在一起,很显然它们的主人丝毫也不介意它们的幼稚,还对它们极为珍重。
顾慎如心里泛酸。
人的品味是会倒退的吧。有的人十几岁的时候可以装模作样地读博尔赫斯,等到二十几岁反倒像小学生一样搜集情书了。
这些是情书吧,肯定是。之前她住院的时候就听那里的护士姐姐说过,她们的小陆医生常常能收到情书小卡片之类的东西,因为他不爱用微信也不玩其他社交软件,很多想认识他的人要不到电话就只能给他写信。
真的有很多人喜欢他呢。
顾慎如一把抓起那包信件,一时冲动地扯开了防水袋。她要看一看。
然而下一秒回过神来,她又连忙将那些信封好放回去。
顾慎如,疯了吧你。
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里拧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她很清楚,那些信封里面就算是谁的□□也跟她没一点关系。他现在读什么书、收谁的信都跟她没有关系。今晚要不是她喝醉了自己要来,他应该也不会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而即便是她来了,他也很快就扯了个借口避嫌似地躲出去。
是借口吧,一定是。
是怕谁误会么,那些小情书的女主人?还是梁芝提过的他那个传闻中的未婚妻?虽然他没有亲口承认过。但是他又凭什么要跟她说起这么私人的事情?他们现在唯一的联系不过就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么。
退一步,就算她想错了,就算他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这么关照她,他们之间又能怎么样呢?
她还能再因为他陷入美梦又陷入噩梦,最后又一次陷入漫长等待么?
她还能再经受一次他的说走就走么?
不能,她怕得要死。
真是疯了。顾慎如忽然觉得打自己耳光都不解气。
随着一股迟来的窘迫和慌乱从心底升起,她的头脑也终于清醒过来,完全摆脱了醉酒的迟钝。
她深深感觉到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于是飞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逃跑似地夺门而出。
茶几上的投影仪的遥控板被她不小心刮到地上还踩了一脚,但她没注意到到,门口鞋柜上有一篮药被她稀里哗啦地碰倒了,她也没管。
连开门关门的声音都让她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好像她是个小偷。
八年前她被林韶淇怂恿着偷走了他的一本书,但那时候心里一片磊落,而这次空手而归,却真的像行窃。
这一刻她甚至有点讨厌自己。
顾慎如夺路而逃,连再回头看一眼的脸都没有。
所以,她也难以发现身后公寓里忽然闪烁起的荧光。
空荡荡的漆黑公寓里,有些接触不良的投影仪遥控器在掉落地上被人踩一脚后,忽然迟缓地亮了一亮。
暗处的空白幕布上出现少女在冰上徜徉的身影,一段一段剪辑在一起。
如果顾慎如回头看到,立刻就会认出她自己来。可惜她没有回头。
那是今年的她、去年的她,少女时期的她和幼年期小小的她,是她曾被镜头记录下来的每一个跳跃、每一段滑行和每一次摔倒,每一次登台领奖或败兴而归,每一台采访,以及零星的被拍到的每一小截日常片段。
没有音乐,没有人声,只有她,她的脸,她的笑或不笑,她的振奋或沮丧。
这段视频在无人的公寓里安静地播放。孤独的蓝色荧光扫过空阔的客厅,循环往复好像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它是播放列表里的唯一项。
但是顾慎如不知道,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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