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晋级

晌午偏后，日光越发灼眼。

        飞鸟停止啼鸣，纷纷停留在树荫里休憩，花圃中的植物晒得奄奄一息，空气中充满了燥热和紧张的情绪。

        藤原初夏踩着石面小径走进人烟稀少的后场树林，反复确认周围没人后，她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扇来扇去，赐予自己一点聊胜于无的凉风，尽管这点风只够让刘海上下浮动。

        虽然她的名字叫做‘初夏’，但夏天却是她最烦恼的季节。

        国中时期，藤原初夏经常因为一年四季手脚冰冷，被误认成‘不怕热’的体质，每到天气炎热的时期，关系好的人总会跑到她身边贴贴，分走一些冰凉的温度。

        但实际上，她皮肤所散发出的凉意完全来源于身体自发溢出的灵气，体内的温度和常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会因为和体表温度差距变得更加怕热，朋友亲密的接触对她来说就像是熔岩蛋糕的巧克力外壳浇上了一层热可可。

        要化了。

        藤原初夏蹲在树荫下，万分想来根雪糕，实在不济冰水也可以。

        可是自动贩卖机周围围满了人，自己过去会被发现的吧？还是不要引起骚乱了……

        “要喝吗？”一道阴影出现在眼前，遮挡住她迷蒙的视线。

        来人身穿着白衬衫和西裤，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不长不短的蓝发柔顺地贴在耳侧，此时正弯腰递给藤原初夏一瓶矿泉水，水似乎是刚从贩卖机里取出来，外壁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这都能找到？藤原初夏纳闷。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疑惑，男人笑着自我介绍道：“初次见面，我是风舞弓道部的教练，泷川雅贵。”

        山之内他们的老师？

        藤原初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看起来确实不像坏人，再加上冰水的吸引力过大，她的谨慎没能坚持多久，略微迟疑过后还是接过了泷川雅贵手中的水。

        拧开瓶子轻抿几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直达胃底，燥热感一扫而空。

        “今天谢谢你对大家的指导。”泷川雅贵站在树荫下，绅士地等待藤原初夏喝完水，在拧上瓶盖后提起刚才她赠与风舞众人的速写纸，“不过我主要是来替小野木道歉，有些话如果由我说可能会伤害到他的自尊。”

        说到这，泷川雅贵露出苦恼的笑容，“这个年纪的高中生教育起来多少得费点心思。”

        “静弥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我了，小野木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这种性格很容易走进死胡同，在平时训练时总是对自己和他人过于严格，今天这种情况下你的激将法很有用，他已经认识到问题重新打起精神了。”

        激将法？

        听清楚他所说的内容，藤原初夏眨巴眨巴眼睛，在本子上慢吞吞地写道：

        【我没有用激将法。】

        “没有……？”男人抓了抓脑后的头发问，“那你的那些话——”

        【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泷川雅贵哽住，他和黑发少女认真且真挚的双眼对视数秒，蓦然理解自己过来前竹早静弥复杂的眼神。

        和外表完全相反，这小姑娘居然是个直肠子。

        “无论怎么样，大家现在都调整好了状态，下午的比赛会全力以赴。”他打着哈哈把这件事忽略过去，当做没看到藤原初夏的‘真情实感’。

        “还请你敬请期待他们的表现吧。”

        回到下午的淘汰赛上，射场内的氛围相当凝重。

        藤原初夏看向一旁的观众席，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亚麻青发色的男生还没来得及换下袴服，此时双手环胸看向前方，冷静的神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过他的视线倒是没有变过，一直锁定在鸣宫凑的方向。

        看来两人国中时期的关系真的很好。

        几分钟后，比赛开始。

        泷川教练说的确实没错，风舞的社员们重新调整好了状态，他们前两轮的成绩虽然差强人意，但人与人之间的情绪会互相感染，鸣宫、山之内和小野木受到队内其他两人的影响，动作和神情逐渐变得有条不紊，从第三轮开始，全员状态到达顶端，取得了全中的优秀成绩，最后一轮也是五射三中，整体来看要比早上好许多。

        在五人收弓退场后，藤原初夏多看了一眼名叫‘鸣宫凑’的男生。

        确实如藤原愁所说，他是一位值得期待的对手。在摆脱了‘早矢’的‘疾病’后，无论是射型还是精准度都大有提升，每一箭都有着不俗的实力，怪不得愁会将他作为自己一生的对手。

        中位竹早静弥的实力相对大部分选手来说也是十分优异，早上到下午的两场比赛发挥稳定，甚至做到了惊人的百分百命中，不少选手和前辈都在讨论这位精准度宛若程序的后起之秀，但和鸣宫凑相比，愁对他的态度又有些冷淡……

        他们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太复杂了，还是不要深究为妙。

        最后两支队伍比完后，佐藤范士从主席台走下，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完成纳箭仪式，本次预选赛至此结束。

        晋级名单张贴出来前，藤原初夏在休息室收到了白野偷偷发来的内部消息。

        “风舞晋级了哦！”留着大波浪的职业女性在短信里对她说，“虽然四十射二十中，命中率只有一半，但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他们恰好卡位第四，算是有惊无险得通过了。”

        读完这条短信，藤原初夏心中高悬的石头总算放下了，而藤原愁看向鸣宫凑的眼神也在她脑海中时隐时现，甚至有种旁观史诗发生的奇妙感。

        这样风舞就能和桐先再次决一高下，而愁也可以和自己认定的对手同场竞技了。

        带薪工作的时间即将结束，白野助理处理完其他工作立马跑来帮藤原初夏收拾随身物品，询问她离开前的时间要干什么，是回酒店休息还是去特产店买些纪念品。

        【都有什么特产？送同学的话买什么好。】藤原初夏好奇地问。

        作为土生土长的秋田县人，白野助理对这些如数家珍。

        “长辈的话，你可以送秋田杉制作的工艺品，它的香气有凝神静气的效果；送朋友可以考虑御殿绣球和杉木条，作为装饰品很不错；食物方面我推荐比内地鸡和稻庭乌冬面，真空包装也容易携带……”

        不愧是日本占地面积排名第六的县，真是地大物博，特产种类丰富。

        藤原初夏一边点头，一边将白野提到的名词都一一记下。

        仔细算下来，要准备的人有川樱、高专的朋友和前辈、爸爸妈妈和长辈……如果有便宜的特产还可以给初青留一份。

        “车站附近就有专门买特产的店，不过比起老店会更贵一点。”白野看见她速写本上一连串的人名，提醒道，“如果价格能接受我可以直接带你去。”

        想起手机刚刚收到的到账短信，虽然不算巨款，但也让藤原初夏在经济上没有前几天那么拮据，她计算了一下装备上的花销，余留下的钱买些礼品还是足够的，便让白野过会到正门口来接她。

        藤原初夏没有直接和白野助理离开，是因为她决定在离开前向堂弟藤原愁道别，顺便恭喜他和他的队友顺利进入决赛。

        不告而别是不对的，上一次她可是被忍足川樱念叨了好久。

        但人生总有意外，她本以为藤原愁此时会和同学们聚在一起，找到他花费不了多长时间，但没想到等藤原初夏找到桐先的学生，才被告知藤原愁前不久去了后场。

        藤原初夏不得不原路返回，独自一人在长长的林荫寻找堂弟的身影。

        好在远的射场风景清幽，午后散步不失为一种乐趣。

        大约七八分钟后，两道瘦高的身影由远几近，色调差异颇大的校服在视野中愈发清晰，是藤原愁和竹早静弥，他们似乎在叙旧。

        藤原初夏松了口气，但还没来得及走近，便听见了堂弟冷淡的声音。

        “不管怎样，这样下去你迟早会追不上。”

        “……因为你，根本不爱弓道。”

        这是在干什么？

        藤原初夏皱眉悄悄靠近两人，但藤原愁的耳朵非常灵敏，她刚迈出步伐就被察觉了。

        “夏姐？”藤原愁看向她藏身的地方，“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赶时间吗？”

        然而此时的藤原初夏神情严肃，难得没有和颜悦色地向他回话。

        她侧身越过想拉住她胳膊的藤原愁，径直走向了对面神情恍惚的竹早静弥，下一刻，她抬起手在蓝发男生的肩膀上拍了拍，轻柔地像是拂去灰尘一般，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没有引起竹早静弥的注意。

        【竹早君，你还好吗？】

        【如果我弟弟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我代他向你道歉。】

        竹早静弥看见眼前的速写本，慢慢回过了神。

        “藤原桑？你怎么在这。”他下意识问道，但在看见黑发少女身后的藤原愁后，便明白了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是来找愁的吗……那我先不打扰了。”

        而藤原初夏将速写本捧在手里，固执地跟在竹早静弥的身后，反复确认他的情况。

        “……不，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些累了。”竹早静弥收起一闪而过的情绪，露出惯用的礼貌微笑，向藤原初夏道谢，“非常谢谢你今天的建议，但是今天已经很晚了，我要和凑他们要回去了。”

        “下次再见，藤原桑。”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目送竹早静弥的身影消失不见，藤原初夏回头在堂弟胳膊上轻锤了一下。

        “夏姐？”藤原愁被打后也不生气，他抱着手臂挑眉问道，“刚才是有什么东西吗？”

        【你和竹早君说了什么失礼的事情！】

        【咒灵都被吸引过来了！】藤原初夏在本子上刷刷写道。

        藤原愁见状点点头，“所以你刚才……”

        他拍了拍姐姐的肩膀，顺便帮她把头发间的落叶取走。

        “这个动作是在帮他‘驱邪’？”

        【算是吧，一只蝇头，人类的负面情绪会吸引它。】藤原初夏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附在人的身体上会导致腰酸背痛和情绪不佳。】

        藤原愁很快理清了来龙去脉，“所以你觉得是因为我刚才的话导致静弥产生了负面情绪，然后吸引了……蝇头？”

        他无可奈何地轻笑，“好吧——如果非要这么说，确实说的太直白了。”

        “但我并不认为我的话有什么错，不过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夏姐不用担心太多。”

        藤原初夏才不理他的‘狡辩’，习惯性像小时候一样教育堂弟。

        【愁，如果和竹早君真的是朋友，互相尊重且友善的交流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她用本子拍着堂弟的脑袋，气呼呼的表情让藤原愁想起了两人曾经待在本家的时光。

        那时候他还刚上小学，学校每天的功课很少，回到家除了拉弓就是拉弓，而藤原初夏也只比他早出生十几天，两个人一有空闲就会被藤原初青按在射场练习弓道。

        幼年的藤原初夏留着娃娃头，平日最大的爱好是偷懒和趴在木地板上折纸玩，而他经常因为专心拉弓忘记放风，导致每次她被兄长抓包罚练时，都会鼓着脸气呼呼的拉弓。

        这样生动的表情在她发生意外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就好像除了伤痛，那些记忆和情绪也被一同封禁。

        【愁？】白色的本子遮挡了藤原愁的视线，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你有没有看我讲话！】

        “嗯？有在看。”亚麻青头发的男生垂下眼睛，露出一贯的淡泊笑意，“如果我的话是导火索，那静弥心中和火药恐怕已经隐藏许久了。”

        “有些话说开比较好……走吧，不然赶不上车了。”他言简意赅的总结，也不管藤原初夏有没有听懂，转身走向与竹早静弥相反的方向。

        通亮的玻璃车窗外，夜幕悄然将临，路灯下的各色风景飞快向身后掠去，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坐在回东京的新干线上，藤原初夏看着镜面中的自己。

        镜中的黑发少女动作和她完全相反，紫罗兰色的眼瞳因为疲劳而有些呆滞，而脑海则与外表相反，此时正因为藤原愁的一句话陷入了迷茫中。

        在离开前，藤原愁帮她把弓和箭筒放进后备箱，看见正在速写本上分配礼物的藤原初夏随口说了句‘夏姐好像认识了很多人，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藤原初夏听见后有些愣神——目前来看愁说的没错，最近她的情绪一直很平稳，家里也没有再提醒她去看医生……自己算是逐渐痊愈了吧？

        靠在窗户上，她借着车厢的电灯一页又一页地翻动手里的速写本，从自己写下的话里回忆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速写本是她去高专前在路边的文具店新买的，封面是几只颜色各异的可爱猫咪，正躺在地上玩毛线球，用到现在甚至有些掉色和脱边。

        翻开第一页，是她刚到高专那天和夜蛾老师的对话，现在来看自己那时的语气可真差劲，不仅没礼貌还自大，夜蛾老师居然有耐心陪自己谈那么久……

        夜蛾老师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她再次加强这个想法。

        接下来是大段的生活闲聊，基本上是在和七海、灰原相处时写下的，很多内容都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类似于‘中午吃什么’‘好想睡觉’‘娜娜明’的句式重复了很多遍。

        自己当时在干什么啊，藤原初夏看着横七竖八的字迹忍不住闷笑。

        后面的闲聊里逐渐掺杂了一些‘夏油学长’‘硝子学姐’，看来这时候已经认识二年级的前辈了，在荒唐的初次见面后，前辈们时不时会回到学校，温柔的硝子学姐经常带给她不同地区的伴手礼，他们的任务范围相当广泛。

        纸张向后翻动，一只漆黑的小鸟出现在某张字迹背后，笔触丑丑的，还有一个夸张的签名，是五条学长的杰作，如果不是旁边写着‘明子’，她是真没看出来这是一只乌鸦。

        后来，本子上的涂鸦越来越多，分别是q版的刘海怪人、叼着烟的短发女生、板着脸的外国人……大部分创作来源于距离感过于淡薄的五条学长，剩下q版白发墨镜小人由夏油学长、硝子学姐和灰原共同完成，这么看来，除了七海所有人都在她的速写本上画过画。

        恍然间，藤原初夏觉得手中的速写本变得沉重，不再像一个只有80页速写本。

        在一个月前，它明明只是作为她失语时的一种交流工具，上面只会有一句句间距分明的对话，严肃到就连标点符号都是统一的‘句号’。

        但不知什么时候，这些语句变得活泼了起来，左一道右一道塞在纸张上不同的角落，字迹随着心情时大时小，或圆或扁。

        再往后，内容也不再限制，除了日语还融入了更多的元素，图画、表情……甚至还有她吃饭时不小心蹭上去的番茄酱。

        普通的速写本突然变成了这一个多月的生活记录。

        很多人的痕迹留在了速写本上，有的明目张胆，有的不动声色。

        毫无疑问，藤原初夏的生活就和手中的速写本相差无几，各式各样的人慢慢填充了她的世界。

        但与国中时期不同的是，她并不像曾经那么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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