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梦魇

地平线东方，晨光微熹，天空边沿泛起不明显的金红色，仿佛要将夜幕吞噬。

        奴良宅那棵硕大的樱花树下，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正在交谈。

        “阴阳师？不对吧。”奴良滑瓢慢吞吞地说，“怎么想龙姬的传承人都应该是妖怪。”

        还维持着妖怪形态的奴良陆生纵身跃到樱花树间，找到熟悉的位置躺下，听见他的话后察觉到一丝端倪，“你认识那个人类？所以她加入百鬼夜行也在你的计划当中？”

        “什么叫计划。”老人抱怨道，“我这不是想为你的部下添砖加瓦吗？她可是千年大妖的后代，收入麾下日后必是一大战力。”

        “哈？完全没听过。”

        奴良滑瓢叹了口气，神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那是因为龙姬已经死了，当年你父亲出生的时候她还抱过呢。”

        奴良陆生沉默，实力强大的妖怪很难自然死亡，龙姬的逝去必然是无法违抗的命运使然，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动乱的到来，而一旦动乱真的发生，接受传承的后代避无可避。

        “所以我想让她加入奴良组，不仅仅是为了你。”奴良滑瓢的视线看向远方，流淌着时光的双眼不知看见了怎样的未来，“看在老友的份上，希望那孩子能好好的活下去，不要重蹈龙姬的覆辙。”

        将花开院柚罗送回住处后，藤原初夏在无人的小路上独行，脚上的木屐发出‘哒哒’的脆响，昨晚她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振袖和服，整夜奔波让裙摆上沾了不少灰尘，看起来有点狼狈。

        但和外表相比，身体和心理上的疲劳像是无尽的泉水，伴随着曾经的回忆源源不断地袭来，她不得不找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留给自己调整状态的时间。

        龙姬，龙姬。

        自从走进奴良家后，银发女子的身形就不停地浮现在眼前。

        笑着的、坐着的、躺在树上、吃着樱饼、用术式捏蝴蝶、带着她在天空飞翔的样子，还有——死去的样子。

        藤原初夏忘记了很多东西，儿时的玩伴，兄长的名字，膝盖上伤疤的来历等等，但唯独这件事她疯狂地想要遗忘，却反反复复在梦中出现，如同梦魇一般，如影随形。

        “龙姬。”长发散落的少女独自坐在长椅上，双手撑着膝盖喃喃自语，一向温和柔软的面容上充满了悲伤和颓丧，“你现在在哪里呢？”

        “妈妈说神明是不会消失的，祂们会在高天原复活，你是不是也在那里呢。”

        “高天原是什么样的，有樱花树吗？有蝴蝶吗？有神社吗？有……和我一样的孩子吗。”

        她的问题无人回答，藤原初夏也清楚，母亲的话不过是安慰孩子的谎言。神明并非永生的存在，龙姬也从来不是神明，她不过是一只被人类当做祈愿工具的妖怪罢了。

        “龙姬。”藤原初夏又一次唤道，“我已经能够掌握咒力了，很快就能……”

        说到这里，她迷茫了。

        掌握了这一份力量，又能做什么呢？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使用咒力才能勉强维持人类的形态，她甚至不敢保证几年后的自己是否还能活在世上，或是以同样的方式消散在世间。

        “龙姬，我……”

        “小夏。”

        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突然传来了女子温婉的声音，像是深海中刺入的一道阳光，吸引着溺水者不断地向上追寻。

        “小夏，过来。”

        不知何时，原本温润的晨光变得晦涩不明，天空被紫灰色的屏障阻碍，天地间唯有那道小巷散发出如同夜灯般的微光，诡谲却又诱人。

        藤原初夏站起了身，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小巷，在那双紫水晶般的双眸深处，倒映着一道绝不可能出现的影子。

        女子银发垂地，金色的眼瞳宛若灿阳，明艳的容貌还是像记忆中那样未曾改变，一身流光十二单不但不显沉重，反倒衬得她身姿高挑曼妙。

        龙姬。

        藤原初夏想开口唤她名字，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怕她的声音将这道幻影惊走。

        “小夏。”影子继续呼唤着黑发少女，“让妾身抱抱你。”

        她手臂微抬，腕上的手链碰撞，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这是假的。

        生病后，龙姬的手上除了鳞片从来没有什么多余的饰品，唯一的戒指也是为了抑制诅咒制作的咒具。

        藤原初夏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未愈合的伤口又一次绽开，血液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水泥地上，然后被干燥的地面吸收。

        她调动起全身的意志力，强忍住扑上去的欲望。

        ‘龙姬’见状表情越发苦涩，她勾起耳鬓边一缕银发，向藤原初夏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的鳞片，你还带着吗？”

        藤原初夏下意识按向胸口。

        这是她和闽姬之间的秘密，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真的只是一道幻影吗？龙姬真的已经死了吗？

        藤原初夏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底还留着一丝可笑的期望。

        察觉到她的动作，‘龙姬’似乎释然了，她微微向少女俯身后，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龙姬！”眼看女子真的要离开，藤原初夏再也控制不住，伸手想要拽住她的衣袖，就在动摇的瞬间，银发女子侧脸上的悲伤被冷漠代替，黑色细影从阴影中猛地涌出，直奔少女而去。

        但和预料中不同，蛇影并没有顺利地制服黑发少女，而是被符咒隔绝在了一臂之外，藤原初夏似真似假的脆弱像是没存在过，她重新挺起脊背，指缝间数张符咒散发着寒意。

        “真是什么垃圾都能伪装神明。”抛弃了以往斟酌用词的习惯，她说话不客气极了，搭配上那张一旦冷淡就带着股挑衅意味的面容，火药味十足。

        “呵，到是没那么愚蠢。”‘龙姬’的声音变得低沉，她转过身来，外表虽然还是老样子，但眼睛已经被紫黑色的蛇瞳替代，让原本明艳的长相多了几分邪气。

        恶心。

        藤原初夏呼出一口气，空间内温度明显下降，刺骨的寒意从她脚下蔓延，很快地面上就被一层薄冰覆盖，冰块里蕴藏的灵力对妖物而言是最恐怖的毒药，逼迫黑蛇不断后撤。

        ‘龙姬’显然也不喜欢这股力量，向后退了几步，让自己漂浮在冰面上。

        “好好感受下这漆黑的间隙吧。”她抬起手臂，原本狭小的巷子再次缩小，限制住黑发少女拉开身位的动作，“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光亮再次被削减，藤原初夏连完全张开手臂都困难，指尖半成型的和弓被迫变回一张白纸。

        这家伙很了解自己的作战方式，她咬咬牙。

        身位被对方压制住了，符咒总有用完的时候，趁手的乌丸也不在身边，现在最关键的是先从对方的结界中出去，最好能找到一个空旷的场地，只要有足够的距离，纸弓就能发挥出作用。

        藤原初夏一边用符咒阻挡黑蛇源源不断的攻击，一边背身后退。

        ‘龙姬’设下的结界并不大，很快她的手指就接触到了粘稠的薄膜，和黑蛇似乎是同一种物质，像漫画中的史莱姆那样蠕动着，藤原初夏举起冰锥，向着薄弱点重重砸去。

        灵力和妖力碰撞，发出热油入水一般的呲呲声，紧接着一丝光亮透过缝隙渗了进来，黑蛇的攻击受到了阳光的影响，变得十分缓慢。

        藤原初夏抓住这个机会，毫不客气地发动攻击，手中的净化符出现在‘龙姬’脚下，它们之间相互连接，呈现出五芒星的图阵。

        “出界出云，存左青龙，在右白虎，在前朱雀，在后玄武——”

        她左手中食指并拢，指向‘龙姬’的方向，狠狠划下一线！

        “邪魂消灭！”

        伪装成龙姬的家伙显然有所防备，她抬起胳膊，将直奔面门而来的灵力捏在掌心，就在她以为这不过是一道普通的攻击术式时，掌心的灵力却突然化成一团冰雾向手臂蔓延，为了避免被冻成冰雕，她不得不解除掉自己的伪装，显露出真身。

        很快，‘龙姬’和碎冰一起化作光点消散，留在原地的是名身高近两米，身穿金色狩衣的陌生男子，他侧脸被一张骨制的妖兽面具所挡，只漏出半边带着鳞片的下颌。

        藤原初夏趁机飞快地打量了他一遍，发现自己确实不认识，应该是龙姬的敌人。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和这家伙正面对决，‘邪魂消灭’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真姿影现’才是真正的目的，一道显形术再加上破界的术式，足以拖开双方的距离。

        要是知道这家伙的名字就好了，真名所带来的束缚会强力很多。

        “安倍睛明的术式……”男人仗着身高优势俯视她，蛇瞳里是看不懂的情绪，“明明是龙姬的子嗣，却和她没什么相像的。”

        藤原初夏此时已经找到了相对舒适的落脚点，折好纸弓搭上了弦，只等男人从小巷中迈出一步，冰矢就会射穿他的头颅。

        不过男人并没有紧跟上来，反而是继续站在破损的结界中，用那双蛇瞳注视着少女，只见他轻启涂着深色口脂的薄唇，嘲讽道：“小聪明确实能救自己一命，但很多时候你要知道……”

        他抬起手，原本被清理干净的黑色蛇影重新聚集在身后。

        藤原初夏的瞳孔紧缩，立刻向另一侧滚开，但还是慢了一步。

        数不清的蛇影在阳光下发出刺啦的融化声，融化后就会有新的补上，它们像活动的绳索一样牢牢缠在黑发少女的身上，将她重新拖拽回狭间中。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无用的挣扎。”男人补完了未说的话。

        赢不了。

        差距太大了。

        藤原初夏大口的喘息着，仅凭那些不断重生黑蛇就能感觉出来对方实力的深不可测。

        而且对方的妖力非常混杂，里面还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完全不是藤原初夏这种处于封印状态的阴阳师能够一战的存在，恐怕刚才被击退的蛇影都是对方放水的缘故。

        要死了吗？

        她的心底涌出一种恐慌，幼年濒死的痛苦又要重新感受一次了吗？

        蛇影将藤原初夏的四肢牢牢禁锢，像一只被蛛丝束缚的食物送到了猎人面前，男人上前几步，冰冷的手掌捏住少女的脖颈，只要他手指微微一用力，就能将她轻易扼死。

        他的手指越收越紧，甚至能听见骨骼和喉管发出的细微响声。

        死亡的恐惧让藤原初夏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曾经的记忆和现实中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她奋力地挣扎着，但结果都不曾发生改变。

        不要，不要砍断我的腿。

        我还要自己走去学校，还要踏脚张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想和他一起跳舞。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浸出，顺着睫毛‘吧嗒’掉在男人的手背上，微凉的液体对体温偏低蛇类来说明明没有什么触感，但却像是块烙铁一样让他猛地松开了手。

        他看着藤原初夏逐渐放大的瞳孔，抬手摸了摸她的眼角，仅剩的眼泪被手指蹭开，留下一抹艳丽的红色，他自言自语道，“只有这样，你们才有那么一点相似。”

        语罢，男人扯开少女的领口，露出她脖颈上挂着的小布袋，指甲一勾便轻易将藤原初夏精心加固过的绳子弄断，他取出里面的龙鳞把玩了几下，然后放进自己的袖袋中。

        他挥挥手，黑蛇听话地松开了少女身上的束缚，将她随意扔在地上。

        藤原初夏呛咳几声，氧气的突然灌入让她头晕脑胀，缓过一阵后，她挣扎着拽住男人的衣摆，用沙哑的声音质问他，“你是谁，和龙姬是什么关系！”

        男人正在为自己无聊的心软而烦躁，见状用脚别开藤原初夏的手，“知道了又如何？”

        “我会杀了你。”

        “真是狂妄。”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按着面具轻嘲，“就算你用上全部的灵力和咒力，也没能伤我分毫，这样的你，又凭什么去做复活龙姬的白日梦。”

        他的话如同尖刀一样，直白地撕开藤原初夏的遮羞布，少女的嘴巴开开合合，却无法反驳半句话。

        是的，是这样。

        她难以启齿的，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愿望——

        复活龙姬。

        身为阴阳师居然想去做这种逆反阴阳的事情，她有愧于家族十几年的期望。

        “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吧。”他揪起藤原初夏的头发，强迫她仰起头，“还是说你连自己的目标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可笑。”

        “哈，我倒是可以施舍给你创造生命的力量，不过……现在的你，差太远了。”

        藤原初夏再次被扔到地上，眼睁睁看着男人带着龙姬的鳞片踏入狭间，过度使用灵力的后遗症也在这时复发，两股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像一场无休止的暴乱，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穿过一道道枷锁，将她拥入怀中了。

        藤原初夏是被手上湿漉漉的触感弄醒的。

        睁开眼睛，她看见一只脏兮兮的猫咪蹲在身侧，长长的毛发被泥水粘成一缕一缕的，猫咪也懒得打理自己，正专心舔食着干涸的血迹。

        她抬头看向东方，太阳此时才刚露头，结界里的时间似乎是暂停的，自己并没有晕过去多长时间，阳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的温度勉强让她恢复了一点行动力。

        等身体恢复正常，差点被杀死的画面也再次浮现，加上龙姬的鳞片被抢走，一时间痛苦、委屈、绝望、愤怒……各种负面情绪在藤原初夏心里翻涌，如果她不是咒术师，这样的情绪必然会吸引数不清的咒灵。

        现在几点了，我要去干什么。

        坐在地上，藤原初夏一把薅过正在舔爪子的猫咪，狠狠撸了两下强迫自己冷静，终于想起了今晚，不对，是昨天的主要目的——寻找失踪的五条悟。

        她活动活动沾满鲜血的双手，从袖袋里摸出手机，发现还有百分之十的电量。

        打开屏幕后，毫不意外地蹦出了一连串的短讯和未接电话，里面甚至还有‘失踪人士’五条悟打来的，最后一条短讯也是他，里面是一个地址，看起来是在浮世绘町一番街的某处。

        藤原初夏深吸一口气，但受损的喉咙让她连连咳嗽，好在现在路上还没有行人，她带着猫咪找到公园边的洗手间，对着镜子打理仪容。

        先是抖掉衣服上的土，再用清水洗掉显眼处的血迹，拉高衣领挡住脖子上的手印，然后拍拍脸颊，让苍白的脸色重新恢复红润，最后藤原初夏像个笨蛋一样勾起唇角，接着又被自己这幅可悲的模样逗笑了。

        而被她强取豪夺的流浪猫乖乖坐在水池边上，用同样的动作打理着毛发。

        她叹了口气，维持着这样的状态重新迈开脚步，抄起猫咪向短讯中的地点奔去。

        五条悟留下的地址是一家24小时无人便利店，推开门时藤原初夏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就在她以为对方已经回去的时候，一杯还带有温度的奶茶贴在了她的手边。

        “你怎么了？”五条悟突然从货架后面冒了出来，和那只叫醒藤原初夏的流浪猫一样。

        因为身边没人，五条悟也懒得带墨镜，湛蓝的瞳孔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藤原初夏承认自己有一瞬间被蛊惑了，但很快又回过了神，她摇摇头，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学长，我……咳、咳。”

        刚开口她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独处时没有机会说话，现在一开口这破锣嗓子实在是惨不忍睹。

        振袖的领子并不严实，五条悟一低头就看见了藤原初夏藏了半天的手印，而六眼也清晰地察觉到了她体内杂乱无章的咒力流动，告诉他眼前这家伙此刻并不好受。

        “你又去打架了？”五条悟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说着，他把本来递给藤原初夏的奶茶拿了回来，转头取了瓶常温矿泉水递给她，“怎么还收了小弟。”

        清水缓解了喉咙的肿胀感，藤原初夏舒了口气，她无意识地卷卷发梢，别开视线笑道，“嘛……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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