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狸追

为了能成功混入妖怪的集会，藤原初夏和夏目贵志带上了能改变气息的白色封纸，而八原的妖怪都知道友人帐的主人身边有只圆滚滚的动物，为了避免被认出，猫咪老师同样换化成了玲子的样子，只是用一张封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嗯……”看着猫咪老师的新形象，藤原初夏在一旁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夏目玲子的样子，让她有种非常强烈的既视感。

        “怎么了？”夏目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藤原初夏摇头，“不，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先进去再说。”

        妖怪的集会其实和人类的春游踏青差不多，只不过它们大多喜欢在夜晚举行。形态各异的妖怪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捧着偌大的酒盏开怀畅饮，地上隔几步就有咕噜咕噜冒热气的寿喜锅，升腾起的雾气让这场景愈发光怪陆离。

        “呦，红峰。你来的真晚，跑去做什么了？”马头妖怪向姗姗来迟的几人打招呼。

        “真是不解风情，是在化妆啦。”

        其他几只妖怪发现了她身后四处张望的三人，好奇地说，“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呢。”

        “是我的朋友。”

        “听说很好玩的样子，能让我们也加入吗？”夏目向它们询问。

        妖怪对同类向来是友好的，它们大方地同意了，“没问题，尽管喝吧。”

        一切如计划当中顺利地进行，夏目一行人各自找好位置，和其他妖怪攀谈起来。

        这时，一只脑袋像牛的妖怪就坐在夏目身边，它忽然凑近夏目的脖子附近嗅闻，“你身上有人类的味道呢。”

        “真的耶，让我想起主人了。”另一只妖怪也闻了闻，附和道。

        “啊啊，主人也经常会有人类的味道。”

        “你也是溜进人类的城镇里去了吧，实在是太危险了。”

        它们居然自圆其说了。

        危机解除，藤原初夏松了口气，将捏在指尖的符咒重新塞了回去。

        夏目趁机挑起话头，向其他妖怪打探消息，“主人？”

        “是这座森林的头目，他挺欣赏人类的。”妖怪浅酌一口酒，面上浮现起怀念的笑容，“有一次他化成人类下山，不小心踩到猎狐狸的陷阱，后来一名猎人救了主人，之后主人就经常跑去找他，还很高兴地说什么——自己结交了人类的朋友。

        马脸妖怪插嘴道，“虽然主人的妖力很强，但是脑袋似乎不太聪明，居然和人类交朋友。”

        “是啊是啊，曾经好像还和那个夏目玲子打过。”

        人类朋友吗？

        藤原初夏若有所思。

        似乎结识人类是大多妖怪悲剧结局的开始。

        从一开始双方的寿命就是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人与妖相识甚至相恋的话本并非少数，但大多都是以人类离世，妖怪孤独一生为结局，或是人类中途背叛，妖怪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不可结缘，徒增寂寞。

        森林主人的故事被妖怪们一笔带过，很快他们又热情地向藤原初夏一行人劝酒。

        藤原初夏习惯性用嘴唇贴贴杯口，杯中的液体分毫不动，她低下头假装无意提起，“说起来，你们有看见一只黑猫吗？两头身，圆圆的。”

        “黑猫？啊，刚才好像是在……”

        “各位！该讨论那件事了。”集会的主持人出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身材高大的地藏妖怪站在群妖之中，狐火照耀下他的影子遮天蔽日，恐怖的威压让还在窸窸窣窣的小妖怪们不得不安静。

        “终于查出可恶的人类封印主人的地点了。”他一甩折扇，沉声说道，“现在正是报仇的时机，今晚我们要展开夜袭！只要我们团结一致，人类就没什么好怕的！”

        听见他的鼓舞，刚喝完酒的妖怪们瞬间兴奋起来，挥舞着手里的酒杯大声欢呼。

        “什么夜袭？”

        “也是，你们临时加入还不知道……”低级妖怪亢奋地解释，“主人之前袭击过家畜，被可恶的阴阳师封印了，现在终于查出了地点，就在一栋有红色高墙的屋子下面。”

        夏目一愣，他想起今天中午掉进去的那间院子，那时他被妖怪袭击，怆惶之间被麻绳绊倒，该不会就是那里？

        “可是没必要袭击那间屋子里的人类吧？”

        “看它们喝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猫咪老师灌了口酒，漫不经心地对夏目说，“你可不要多管闲事哦，以它们这种数量是很难阻止的。”

        这确实是最恰当的做法，但……

        “涉及到无辜人类的安危，再危险也必须上了。”藤原初夏从箱子中取出乌丸，把装有箭矢的箭筒绑在后背上，“如果它们真的要发起夜袭，今晚就不再是简单的集会问题。”

        保护普通民众是阴阳师的基本准则。

        “哈？”红峰一口酒喷出，她揪住猫咪老师的衣服，勉强压抑住嗓子里的尖叫问，“斑大人！您怎么会和阴阳师混在一起！”

        “哈？这种事别问我，我和她认识还没一天呢！”

        而一旁的夏目赞同藤原初夏的想法，作为能毫不费力听见妖怪和人类声音的中间者，他认为自己有帮忙的必要。

        “我们先离开这里。”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藤原初夏飞快找出方向，她拉住夏目的胳膊，弯腰从一群逐渐疯狂的妖怪中挤出，谁知刚一抬头背着包袱的黑色猫咪就映入眼帘。

        “啊，等一下，黑猫！”夏目眼睛一亮，他反手拽上黑发少女，也来不及管猫咪老师有没有跟上，急匆匆地追随黑猫的身影而去。

        徒留自觉引狼入室的红峰在原地辗转反侧。

        这一次得益于藤原初夏的加速符，两人很快就追上了黑猫，夏目纵身一扑，将猫咪按在身下，它身上的包袱滚落在地上，里面是完好无损的友人帐。

        “太好了。”夏目摘下封纸，拿起友人帐检查好几遍，但这未免进展得过于顺利了，他怀疑道，“这只黑猫是不是故意的？”

        “它好像是借友人帐把我们引到这里来。”藤原初夏也觉得蹊跷。

        猫咪老师和红峰追了上来，它变回原形，审视起乖乖缩成一团的黑猫，指使作为蝶妖的红峰去感应黑猫体内的妖力，“费这么大劲它是为了什么原因？”

        “似乎是拥有力量的妖怪，只不过被封印在了容器里。”红峰闭上双眼说道。“嗯？……这股妖气，我有印象。”

        她猛的倒抽一口凉气，“哈——莫非、莫非您是主人？！”

        “什么？”

        “你说主人？”

        然而此时的红峰已经完全听不进其他人的声音，心中满是对主人的怜惜和对人类的恨意，“无法原谅……可恶的人类！”

        “先不管前因如何，既然你们的主人已经自由，那么这场夜袭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藤原初夏的声音拉回了红峰的注意力，“如果这件事被八原的阴阳师知晓，你们会被以无故暴乱袭击人类的罪名全部祓除。”

        对于不知情的人类来说，这完全就是一场单方面闹剧，必须在这些妖怪动手之前拦截。

        “可是他们不会相信这就是主人的。”红峰很快就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要解除封印恢复原形才行。”

        “麻烦了。”藤原初夏抱起黑猫，摸索半天也没找到解除封印的关键在哪。

        封印这方面，藤原初青要比她更加擅长，就在她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时，猫咪老师及时给出了提议。

        “说起来，他是不是和玲子打过？”猫咪老师想起刚才喝酒时低级妖怪提及的往事，“既然如此，取回名字得到的力量或许就足够挣脱封印了。”

        “可是它的名字是什么，红峰你知道吗？”

        “不，我只知道他是主人。”

        这让众人再次犯起了难。

        沉默间，头顶的树荫被一双大手拉开，地藏妖怪硕大的头颅暴露在上空中，暖橘色的狐火刹那间照亮这片空地。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差不多该走了。”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妖怪的注意，越来越多的妖怪汇聚在一起，无数到视线落在几人身上。

        夏目一咬牙，躲开藤原初夏阻止他的双手，直白地说出了实情，“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去夜袭了，主人已经回到这里了！有人知道主人的名字吗？”

        “呆子，别这样！”

        然而已经迟了，没有封纸的掩盖，地藏妖怪一眼就察觉到夏目人类的身份，他伸出巨大的手掌将夏目捏在手心，愤怒地质问他，“你这家伙，是人类之子吧。”

        “夏目！”藤原初夏搭弓拉弦，如果对方继续做出伤害人类的举动，她会一箭射断妖怪的手臂，“放开他！”

        “可恶，是人类！是人类的阴阳师！是她封印了主人！”哪想她的行为刺激到了其他低级妖怪的神经，数不清的妖怪一拥而上，想要将两人撕成碎片，“杀了她们，为主人报仇！”

        藤原初夏甩出数张符咒，前排的妖怪被击退数米之远，她一脚踹开想要伤害夏目的妖怪们，冰冷的灵气从脚下蔓延，眨眼间草地就附上了一层霜冻。

        黑发少女半蹲下身，她在乌丸的弓弦上搭上一支普通木箭，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我没有屠戮低级妖怪的习惯，但如果你们再上前一步，我不介意破例。”

        妖怪们显然没有把她这个幼年阴阳师放在眼里，它们发出轻蔑的嘲笑，前仆后继地向两人飞奔而来，尖锐的爪子勾到了夏目的外套，发出响亮的撕扯声。

        “可恶的人类……”

        “主人……居然把主人……”

        被地藏妖怪攥在手中，夏目痛苦地皱起眉毛，他努力的在众多声音中寻找想要得到答案。

        在哪里，在哪里？

        黑猫的名字，森林主人的名字，一定会有人知道的！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狸追主人在的话……”

        找到了！

        他睁开双眼，惊喜地看向不远处拦截妖怪的藤原初夏，一时间，两人默契地理解了对方的想法。

        “着。”

        随着少女吐出的字音，一只裹挟着刺骨寒意的木箭飞驰而去，它擦着妖怪们的胳膊扎进草地中，下一秒，冰花在妖怪群中猛然炸开，激荡而出的灵力将它们全部掀翻在地。

        “老师！”

        “知道了！”一直在后方观察的猫咪老师纵身跃起，它在半空化为原型，额头上的红色妖纹爆发出强大的妖力，震开禁锢着夏目的地藏妖怪。

        “把夏目……给我放开！”

        落地一瞬间，夏目接到了藤原初夏抛过来的友人帐。

        夜风从山间袭过，树木和花草沙沙作响，它们似乎是感受到即将发生的事，发出了久违的，欢喜又激动的笑声。

        翻开友人帐，写有森林之主名字的那张纸像是感受到了召唤，笔直地树立在中心。

        归还名字需要夏目的灵力和体液，这使他有一套固定的归还方式。

        夏目撕下纸张放于唇间，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合十，麦色的碎发在灵力中浮动，他昂起头，向外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心底默念黑猫的名字。

        狸追，我把名字还给你，收下吧。

        墨色的字迹混合着纯净的气息从纸张中飞出，化作揭开过往的钥匙冲进黑猫的额头，陶瓷招财猫的封印应声而碎，白光霎时映亮整片天空。

        最先露出的是一对雪色的羽翅，就如西方壁画中的天使那般圣洁如光，蓝发的人形妖怪从封印中逃脱，他呼吸到了这些年来第一次自由的空气。

        是月亮、是树木、是草地、是鲜花——是自由。

        “主人。”

        “狸追大人……”

        “我回来了，各位。”狸追回眸看向那些快要哭出来的妖怪们，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贴近怀中夏目的额头，诚恳地道谢，“谢谢你，人类之子。

        如同滴水入海，那一瞬间，夏目看到了狸追曾经的记忆。

        被捕兽夹弄伤，被人类救助，从那以后他就总想和那个人类待在一起，一起吃西瓜，分享村子里其他人赠予的点心，感受他抚摸自己头发的温暖。

        没有怨恨，没有悲伤，没有后悔。

        即使被封印数十年，那段记忆对狸追而言，仍然是清甜的一捧泉水，每次回忆起来都是甘甜的味道。

        “你解开我的封印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我重要的朋友。”狸追说，“可是他已经过世了。”

        “人类的一生真是短暂啊，我也终于知道大家为什么说我笨了。”

        “很抱歉让你经历了这一切，夏目。但是为了阻止大家，我才会引你们过来。”

        “封印你的同样是人类。”夏目问到，“但你还是阻止妖怪袭击人类。”

        狸追轻轻笑了笑，“因为我喜欢人类……所以我再也不会前往人类的村庄了。”

        蓝发妖怪将夏目放回地面，他回头望向正在帮低级妖怪解除冻伤的藤原初夏，启唇问道，“年轻的阴阳师，我要离开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藤原初夏一愣，“……可是我伤害了你的下属。”

        “不，它们只是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被灵气冻伤的低级妖怪们低下了头。

        藤原初夏思索半晌，“你知道八原的龙姬吗？她曾经在这里受到人类的供奉，有妖怪告诉过我南山上有白龙曾经出现过，她的神社在哪里？”

        狸追摇了摇头，“南山的白龙并不是你口中的‘龙姬’，它的人类形态是一个头很大的男人，留着两撇奇怪的胡子……啊，大家似乎喜欢叫他‘泥鳅胡子’。”

        还是不对吗。

        藤原初夏垂下头，心中的希冀不知道第几次破灭。

        狸追察觉到了她的落寞，安慰道，“按照常理来说，同种族之间的妖怪是有所联系的，你可以去问问泥鳅胡子，他应该能告诉你更多的事情。”

        “如果你想要找到他，只要带上两壶好酒，在南山脚下举办一场酒会就可以了。”

        将自己所知道的线索如数告知后，蓝发的飞鸟离开了，它化作山林间一场温暖的雪，散落在山间的每一个角落，风带着半空中的雪花飞舞，飞向更远的村庄，落在无人的坟墓上，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陷入沉眠。

        回去的路上，藤原初夏一直沉默着，夏目和猫咪老师察觉到她的低落，没有去打扰她。

        曾经年幼的藤原初夏也好奇过龙姬的过去，当信徒对神明拥有超出信仰以外的渴望，从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偏离的命运。

        在三岁那年，龙姬为藤原初夏带来了一把名为‘乌丸’的妖弓，为表谢意，藤原家在后山为龙姬建立了一座神社，虽然不如其他神明的居所华丽，但也算一个不错的住处。

        自此以后，藤原初夏经常能在后山看见白发女子的身影。

        在樱树上假寐，在溪水边发呆，或是在神社里间里养伤。

        那时的小屁孩藤原初夏什么都不懂，她趴在龙姬腿上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又去打架了，像初青那样，每次回家都是一身伤。

        龙姬只是笑着摇头，然后继续用长柄杓舀水，手水舍的清水浇在她紫黑色的伤痕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后来她看了书，学习阴阳术后才明白，那是人类的诅咒，是信徒留给龙姬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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