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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第章 番外一


律雁的死讯在秋天里传来,  他没能活到第二年春天,也看不见下一年的芍药盛放,但他终于得偿所愿,  要去找所琼诗了,这本就是他一直在求的——

        如果这世间没有你,那我宁可不要活下去了。

        安五守着律雁枯坐了一夜,  她是影卫,就算律雁病得再重,  她也能看出来他是死了还是一息尚存。

        从前都是一息尚存,律雁总会在第二天清醒过来,清醒的时辰有长有短,有时候还能同安五说几句简单的话,但如今安五明知律雁不会再醒过来了,  可她还是在自欺欺人地等。

        好像所有人都认为,只要等,  等的够地久天长,终有一日花会开,  故人会再回来,不爱的人回头,相爱的人分离,都落在一个“等”字上。

        在这个字上,  岁月悄然过去,  身在其中的人,竟然浑然不觉。

        安五想,只要等,  律雁总是会醒过来的。

        直到池青道第二日过来看望律雁,  安五仍旧沉浸在梦里,  她看向池青道,只喃喃一句:“王爷,他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池青道收回手,脸上的表情很淡,她毫不犹豫地戳破了安五的幻想,也打破了“等”字中的时间:“他死了。”

        时间并不能疗治一切,刻骨的痛每日每夜都会发作,就像所琼诗的死之于律雁一样。

        他怎么能忘。

        安五这才如梦方醒,她仿佛已经忘却了悲恸应该如何表达,在遇见律雁之前,她本就是个感情淡薄的影卫,在遇见律雁以后,她用上了她所有的感情,正因为如此,大悲之下,一切都显得枉然。

        她素来看得清自己对律雁的感情,就算被律雁识破,也要嘴硬说她爱就爱了,就像她出剑一样,一旦出剑便是覆水难收,但剑很容易就会回到剑鞘,心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来的。

        安五一直有个很恶劣的想法,律雁心里念着所琼诗,可在他生命尽时,是她陪在他身边。

        尽管没什么用,安五却卑微地知足。

        她甚至以为,所琼诗只是因为死了才在律雁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要真是因为如此,律雁又怎么会甘心赴死,一旦不甘上来,就会蒙蔽人的眼睛。

        律雁手里还握着那幅画,他看过以后就一直拿在手里,不肯放下,仿佛所琼诗就站在他身边一样,他并不孤独。

        安五以为是自己陪着律雁,但律雁的心早就跟所琼诗一起走了,看穿这一切的池青道并未再多说些什么,律雁的死对于她而言,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池青道早就知道律雁会死,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因此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全部的准备,心里也在不断地安慰自己——这是成全他的夙愿,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池青道还是措手不及。

        再好的准备都要被伤痛的真实划破,池青道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就像知道律雁当日决绝求死一样,忍不住流泪。

        人死后,身边的人的记忆总会回到开始的地方,池青道忽然想起来,她同律雁是如何认识的,那些过往一点一点从池青道心底冒出来,犹如万花筒一般,明暗交杂,像是怕池青道记不住一样。

        律雁死了的消息传回安南王府,等安九扶着君闲来到律雁的房子前的时候,屋内早已没了律雁,连安五也不知所踪。

        池青道站在院子里,将那些芍药一株一株铲掉,君闲见状走过去握住她拿锄头的手,池青道一阵恍惚,这才回过神来,唤道:“君闲。”

        “我在这里。”

        君闲看她眼眶通红,就知道她已经是哭过了,刀枪不入的安南王其实也很容易哭,更何况是这样挚友离世的惨痛时刻。

        池青道是君闲一个人的神明,但归根究底,没有人比君闲更清楚,池青道还是个人,受伤了会流血,被伤害到会痛苦,她同样脆弱,需要人好好呵护对待。

        君闲就握着她的手,也不说话,在这种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当初君家全家被杀后,也有人安慰他,是顾一野府上为数不多同情他的丫头婢女。

        但她们每说一句,都是在往君闲的伤口上撒盐,已经是碰都没法碰的伤心处了,君闲明白她们都是好心,可他已经经不住这样的安慰了。

        还要多少人来告诉他,他是君府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至于这活下来的理由,也如世人揣测的那般肮脏,肮脏到君闲无所适从。

        他不开口,池青道冷静下来,主动与他提起:“安五将人烧了,带上骨灰走了。”

        院子里尚还有没有完全清除的灰烬,君闲一怔,“去哪里?”

        “去找所琼诗。”

        所琼诗没有埋在房子附近,而是在律雁屋子正对着的那座山上,那是他和所琼诗第一次遇见的地方,那里会有漫山遍野的芍药盛开,所琼诗随便摘下来一朵,就能哄住她的心上人。

        自此哪个地方的芍药都不重要了,律雁只要所琼诗给他的那一朵,再多的芍药,也不是所琼诗的那一朵。

        他要和所琼诗一起去看芍药花开。

        “你……”君闲欲言又止,看着这满院的狼藉,开口道:“你怎么不跟着去?”

        “我不想去。”

        小孩子心性上来了,安五和池青道都是固执的人,一个依照律雁最后的话带着律雁去找了所琼诗,而一个执拗地替律雁铲掉这里的所有芍药,却不愿意去看一眼。

        池青道明明是第一个揭露律雁死了的人,可现在安五已经醒了,反倒是她不敢信了。

        君闲也只是轻轻叹一口气,接过池青道手中的锄头,用力一挥,就又挖出来一株芍药,他一边伸手去够芍药,一边道:“多可惜啊,不如种到山上去。”

        只可惜他那肚子挡在前面,他怎么弯腰也弯不下去,那芍药就是不到他手上来,池青道伸手将那芍药拿起来放到他的手上。

        君闲灿然一笑,这屋子里的芍药不同,这些芍药都汇聚着律雁对所琼诗的思念,要这么毁了多可惜啊,不如种到律雁和所琼诗的坟前去,思念穿越时空,在这一刻交汇,汇出律雁欣喜若狂的声音——

        所琼诗,我来找你啦。

        江南,清然。

        忘衍到那一片李子林的时候,李子早已过了丰收的季节,只剩下有些寥落的李树,就跟寥落的忘衍一样。

        母亲的尸骨就在其中,这是忘衍早就知晓的事情,她来就是给母亲,给安家的人收尸的,让他们入土为安,除了长夜,忘衍是唯一有资格的人。

        忘衍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明明就快要到了,她却一步也不能往前走了。

        她不知道她在抗拒什么,她从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听父亲信里的形容,他与母亲前半生琴瑟和鸣,是要白头到老的,但中间发生了变故,关东闻氏扬起来的沙尘直到今日也没有停——律雁,竟也死了。

        忘衍握紧拳头,还有母亲,还有安家……母亲已经面目全非,但那依旧是她的母亲。

        母亲至死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现在去,就算是告慰母亲了,但她还是一步都踏不出去。

        她还没有准备好,李子林旁边有人过,是有个婆婆提了一篮子的纸钱,那位婆婆是要往李子林里去的,看见忘衍,很是亲切地问她:“姑娘,你来这里摘果子啊,只可惜晚了季节了,明年来早些,这都是安家种下的李子,安家啊,安家。”

        婆婆一边呢喃一边往李子林里走,忘衍心中一动,也跟着走了进去,当她看见河里有不少洋洋洒洒的纸钱,她的心里才定了下来,不晚,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母亲,我回来了。

        安南王府。

        “雀安安的信?”池青道伸手要去拿,却被安一躲了过去,她径直送到了一旁的君闲的手里。

        安一对着池青道眨眨眼,很是无辜地道:“给王夫的。”

        池青道扑了个空,也不好多计较,只好用手在虚空中点了点安一,道:“越来越放肆了。”

        “没办法,王爷。”安一有意无意瞥一眼在一旁站的笔直的安九,“我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安九依旧站的笔直,事不关己,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根本听不懂,反正他又没有上过学,听不懂,不算很丢脸的事情。

        君闲将信展开,池青道撑着桌子探头过去看,还没看完,君闲就收了信,眉间是藏不住的笑意,池青道算是在这个王府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全都巴结她的王夫去了。

        君闲看向吃瘪的池青道,手中的信在她眼前晃了晃,“雀安安前些日子不是来信说,常季执意要走吗?”

        大概一个月前,君闲一直都有写信去问候常季身体怎么样了,一般都是雀安安给他回,多数是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

        但在常季意识清醒,下地能跑能跳了之后,他坚定地同雀安安说,他要走,比那日常季在安南府中说不喜欢她了还要坚定。

        雀安安虽然早有准备,但常季真的要走,还是让她慌了心思,十二楼里没一个人靠得住,雀安安只好一边先拖住常季一边写信给池青道,让池青道教他一点救命的哄人方法。

        信还没有回过去,雀安安的下一封信就又到了,信上言明,常季已经离开了。

        雀安安在江湖上树敌太多,哪里都是雀安安的敌人,自然连累常季,但纵使是如此危险的境地,常季还是铁了心要走。

        他甚至在纸上又快又急地写,就算是死,他也要离开雀安安。

        雀安安被这句话伤透了心,只好放手,常季不过才离开一个时辰,雀安安就开始担心常季,这个世道下男子本就活得艰难,常季又不会说话脸上还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肯定要被欺负的。

        万一再碰上些流氓地痞,常季的这副刚好的身体自然是经不起折腾的,雀安安越想心越慌,最后还是追了出去。

        刚到街头就遇见了被拖走的常季,雀安安气急败坏地追了过去,她听见的都是污言秽语,还是对着她的常季!

        “哟,挺别致的面具啊,该不是被哪家女君玩腻了给丢了吧?”

        “懂什么啊,这种身子才有趣呢。”

        “我跟你说话呢,哑巴了是吗?”

        “还真是个哑巴,那哑巴自有哑巴的好处,任凭你怎么玩,保管不泄露一声。”

        常季剧烈地挣扎着,忽然他就厌倦了,他的一生都在挣扎着,但最后只会遍体鳞伤,他只是个奴隶,一个终生为奴的人,怎么还要去奢望什么。

        奢望爱,奢望买下他的雀安安会真的喜欢他,终究是痴心妄想,明明他的皮肤都裸露在阳光之下,他却还是觉得冷,真是太冷了,又黑,怎么也见不到有光照进来。

        常季裹着那些碎布条子瑟瑟发抖,那就这样吧。

        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这样苦苦熬着了。下辈子,他要当花当草。

        不要做柰花,雀安安喜欢柰花,肯定还是逃不出她的掌心,常季胡思乱想,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雀安安看得睚眦欲裂,恨不得活生生将这几个败类抽成肉泥,直到她们都不再挣扎。雀安安跑过去将常季扶起来,她害怕常季一睡不醒,把人摇醒了之后,她心疼地抱住常季,“你为什么不反抗,你哪怕是咬是抓,都可以啊。”

        听见她的话常季抬眼看她,只那一眼,雀安安就被常季的心如死灰贯穿,雀安安的心疼得厉害,常季明晃晃地告诉她,挣扎又有什么用。

        常季本来是想离开雀安安之后,去找一个宁静的小村庄,种些蔬果,养些小鸡小鸭,那就是他想要的美好生活。

        可是那样的美好生活要来好像也没什么用,也无法将他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给治好。

        他好像什么也不需要,他就想这样躺着,等着死亡降临,要是阳光能晒到他身上就更好了。

        最后还是雀安安咬着牙将常季丢到了一个村庄里去,她什么都给常季准备好了,屋子,院子,小鸡小鸭,菜园子,应有尽有。

        刚开始几天,常季依旧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但外面那些小鸡小鸭叫的他心烦意乱,要是不喂它们,它们就会死的,常季硬撑着坐了起来,那就等它们长大之后,他再死好了。

        总不至于他都要死了,一生没造过什么杀孽的他,还要背上几条命吧。

        常季在院子里找到了稻谷,将这些稻谷洒到篱笆里之后,他又怕它们渴着,拿了东西到河边打水回来。

        阳光明媚,小鸡小鸭吃的欢快,常季想,死的晚一点也好。

        后来不止是小鸡小鸭,常季的门前总是无缘无故多东西,有时候是一只小兔子,有时候是只鹅,有一次居然出现了一条蛇。

        那条蛇被栓在门上,努力地在常季的院子前挪动,将常季吓了一大跳,某人第二日来把它嫌弃地拎着,果然蛇就是不讨人喜欢,就像她一样。

        她拎着那条蛇,居然在蛇的眼睛里找到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叹息一声,将蛇放走了,后面又搜罗了好些东西来给常季。

        听到这里,池青道不得不感叹:“殷白和雀安安,她们两个不能说没有脑子,就是这脑子,实在是有点别致。”

        就在常季的家里快被塞满之前,雀安安某一次在那道木门上看见一张纸条,她断定是给她的,就算不是给她的她也要看,常季还能写给谁。

        雀安安将纸条摊开:够多了,养不了了。

        常季的意思是委婉地提醒雀安安别再给他任何东西了,但雀安安却想,既然动物已经够了,那就来一些别的东西,常季的院子里没有的,上到花花草草各种时令水果,下到青菜土豆,源源不断,常季的家里都快成森林了,物产富饶,让人艳羡。

        雀安安也往木门里塞纸条,池青道和君闲都已经有了孩子,雀安安还在和常季重新构建感情,说来还挺艰辛的,但还算有成效,常季虽然偶尔只会回一两句,但好歹是不排斥,他是知道她在门外的。

        雀安安乐不思蜀,抱着那些纸条哈哈大笑,直到有一天,她再去常季门前,那里围了不少人,雀安安的第一反应就是常季出事了。

        挤进人群之后,看见常季好端端的,雀安安才放下那颗悬着的心,紧接着雀安安的怒气又提了起来。

        原来是这些村民看常季一个哑巴男子,居然院子里能有这么多东西,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常季又不会说话,她们蛮横不讲理,连常季写的纸条看也不看,就要把常季院子里的东西都搬走。

        还有些人议论纷纷,都是些骚|货,勾人的狐狸精之类,听得雀安安的火都快冒到嗓子眼了,她一鞭子抽到领头的那个人脸上,力道之大,当即见了血,那人捂住脸一阵哀嚎。

        “怎么?”雀安安一一扫过所有人,手里的鞭子蓄势待发,“我送给我的夫郎一点东西,也要过问你们?”

        村里的人都不认识雀安安,但雀安安会武,根本和她们不在同一条线上,有人讪笑着站出来,想要打个圆场,“我们这不是……也怪你这夫郎不会说话,一个哑巴娶回来干什么啊。”

        不会说话不止是常季心里的痛,也是雀安安心里的痛,她当即将那人踢到了屋门外,一鞭子一鞭子地接连往那人身上招呼,一边打一边骂:“我就是乐意,要你们嚼舌根的人管。”

        雀安安一战成名,再也没有人敢来常季门前放肆,就连从常季门前过都有点心惊胆战,生怕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一鞭子将人活活抽死。

        雀安安去帮常季收拾残局,常季还是不怎么理她,雀安安有点委屈,不知道是今天被气疯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她抽出身侧的匕首就往自己的嘴里送去,还好常季眼疾手快,死死拽住了雀安安的手。

        他焦急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干什么。

        雀安安还是伤到了舌头,她一说话就不停流血,“我也跟你一样,我把害你的,都还给你。”

        常季捂住她的嘴,他不通医理,担心雀安安口中的血再这么流下去,她会死。

        雀安安心里一喜:他拦我了,他拦我了,他心里有我。

        最后雀安安自然是顺理成章跟着常季住了下来。

        池青道敲了敲桌子,“果然古往今来,苦肉计都是最管用的。”

        君闲却冷哼一声,“我看啊,雀安安就该把舌头也剜了。”

        闻言,池青道马上嬉皮笑脸地去勾君闲的手指,“王夫说的是,就该把舌头也剜了。”

        君闲看向池青道,自从大夫同池青道说了君闲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有早产的风险之后,池青道就开始对君闲百依百顺。

        尽管她之前对君闲也是百依百顺,但那截然不同,连日里,君闲几乎头皮发麻。

        现下就算他说月亮白天出来,太阳晚上高挂,池青道都不会反驳他,反而会连声称是,就比如现在。

        谁都知道君闲说的是气话,要是雀安安真将舌头剜了,两个哑巴,还要怎么说话,雀安安对常季如此残忍,本该轮不到她,自有其他的苦要她去受的。

        但池青道实在是接话接的太快,恼的君闲打了池青道一下,“胡说八道。”

        池青道点头:“是,我胡说八道。”

        这下君闲是真的哭笑不得了,他扶住腰,池青道见状将手伸过去给他揉腰,君闲正好问:“选的怎么样了”

        “选地方倒不是难事,就是找人。”

        安南王府可从来没有出过白事,池青道诈死那一回也算不上,所以要想将二老移坟重新下葬,这找人还要费些时日。

        “你那满城的势力呢”君闲逗她。

        池青道却一愣,眼前的君闲含着笑,心思全在逗弄她上,明艳大方,毫不遮掩。

        池青道在心里松一口气,真好啊。

        她不会忘记那个跌落尘埃仓惶的君闲,但好歹是终于被她托起来了。

        君闲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

        池青道摸到君闲的肚子上去,“就觉得真好啊。”

        君闲也将手覆上去,“是啊。”

        尘埃落定,一眼望过去,都是阳光落下来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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