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宋宣明若是真收上一个外门弟子，他必潜心教导、倾囊所授。

        然而，这显然是凤晞和纪棠溪打着收徒的幌子，为了戏弄他编排的一场好戏，这戏搅得整个玄云山鸡犬不宁。

        凤晞眼中的恭敬崇拜一扫而光，他怏怏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怎么认不出你？”

        宋宣明眼中写满无奈，凤晞连名字都未改，脸上只蒙了层红纱，傻子才认不出。

        “蔚曦帮我设了障眼法。棠溪验证过，我现在的声音、样貌明明都是假的，连名字都是假的。”

        蔚曦是玄云山六长老之一，为极其稀有的冰雾双灵根，在幻术上颇有造诣。只是这障眼法没有障住别人，被迷惑双眼的是凤晞。

        宋宣明释然，本以为只有他被戏弄，看来眼前这位真傻的被整蛊得更惨，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宋宣明伸手扯掉凤晞的面纱，轻笑道：“蔚长老是不是还叮嘱你千万别摘掉它，否则法术会失灵。”

        “你怎么知道？”

        “在我刚上山时，他也这般唬过我，可惜被我识穿。纪师叔和蔚长老联手骗你玩，你也真信，长点脑子。”宋宣明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凤晞额头。

        凤晞双手捂住额头，讪讪道：“其实在你撸我袖子时，我就察觉你已认出我。晦之，你们不想让我下山，是不是我这般的在山下活不过三天？”

        “还想活三天，你三个时辰都不一定撑下去。知道怎么打尖吗？知道怎么住店吗？知道怎么通关吗？不知道就把你那拜师礼扔掉，我还不想被毒死。”

        “我尝过，可以吃的，不会被毒死。”

        宋宣明不想做口舌之争，直接捏了个焚火诀，那拜师礼连着木碗化成焦炭，整个室内全是刺鼻的辣味和焦味。

        凤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张口就要斥责：“晦之，你……”

        可惜宋宣明已经先一步知道凤晞要说什么：“我冷酷，我无情，因为你无理取闹。如果我回来前，这房子里还有异味，你床底藏的话本全部没收。”

        “没大没小，我可是你小师叔。”

        听到身后传来蝇声蚊气的质疑，宋宣明唇边的弧度不由加深。凤晞这人，平日里明明天不怕地不怕，对上他总要怂上三分。

        宋宣明在拐角斜睨了凤晞一眼，内心竟升起几分沧桑感，那时的襁褓小儿，而今已是凤表龙姿、飘逸宁人。

        彼时，宋宣明也不过刚入玄云山一两年。他清楚记得，师父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了半年，再回玄云山时，怀里多了一个襁褓小儿。

        在接过襁褓那刻，宋宣明脑中闪过无数旖旎的念头，甚至开始谋划如何和师母统一战线，可是师父的下一句话就将他所有心思碾了个粉碎。

        “这是你的小师叔，名唤凤晞。昨日已在北辰大殿替你师祖正式收徒，为师闭关几日，你好好照看他。”

        这一照看，便照看了十几年。

        因为辈分高，凤晞被养在主峰，课业全由几位长老教导。但凤晞深谙几位长老的脾性，他仗着自己羸弱的身体和好皮相，每次瞅准长老快要发火，便垂眸不语，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自然惹得几位长老狠不下心教训。

        恃宠而骄，凤晞也渐养成放纵恣意的性子，整日上山抓鸟、下河捞鱼，仙风道骨半点不沾。课业之类的，瞅准时机能逃就逃，常混迹于玄云三十六峰不见踪迹。

        在第八十一次被长老告状后，宋宣明在凤晞后脖颈画了个追踪符。自此，凤晞若再闹失踪，宋宣明总能精准找到凤晞，然后提溜猫般将凤晞拎回学堂。

        一来二往，宋宣明渐渐发现凤晞的不同寻常之处，凤晞常常和玄云山各种生灵谈笑戏耍。

        再到后来，宋宣明发现玄云山的生灵竟皆听从凤晞调配——有段时间，凤晞指使一群灰耗子在他身边轮班，时刻向凤晞传递他的动态。被戳穿后，凤晞更加肆无忌惮，玄云山的一虫一鸟都是他获得讯息的途径。

        凤晞仿佛主宰万灵的神，对五行之法无师自通，根本不用捏诀，但是对其他法术却死活学不会。

        各位长老认清这事后，便由着凤晞去了。只有宋宣明坚持不懈地鸡鸣三声就把凤晞从床上提起来练剑，皇天不负有心人，凤晞终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剑法。

        玄云山弟子在学成后，一定要下山云游历练一年，匡正除恶、震邪化厄，宋宣明也不例外。

        凤晞根本就离不得宋宣明，早就打包好行李要追随他下山，却被师父拦住。在宋宣明许诺要时常同凤晞联系和寄人间玩物后，凤晞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衣角。

        那年凤晞不过总角之年，宋宣明明白师父的顾虑。但如今凤晞已长大成人，甚至到了可以历练的水平，师父仍将凤晞护得密不透风。

        凤晞不曾下山一步，对人间所有的认识皆来自道听途说和别人捎带回来的话本。许是没经受过险恶，凤晞心性单纯，但有时候纯和蠢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这次凤晞就蔚曦和纪棠溪联手坑害得厉害。

        被坑害的凤晞次日便杀去蔚曦那，却被困在蔚曦早已布好的迷阵中打转，最后被宋宣明提着领子拎回天微峰。

        “让你长点脑子，又中招。”

        “反正时间久了，你就会出来寻我。”凤晞坐在飞剑上，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晦之，你什么时候同我结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两人一剑缓缓破云而行，玄云三十六峰尽收眼底。

        宋宣明没有回答，一切尽在不言中。

        “晦之，你这人好生矛盾，不愿同我结契，又不愿把追踪符印去掉。”

        “……”

        “算了，每到这时候你就会变成锯嘴葫芦。今夜我去棠溪那，你自己回去。”

        话音刚落，凤晞双手一撑从剑上跳下去。

        “凤晞！”宋宣明瞳孔急遽收缩，身体反射性地御剑俯冲向凤晞的方向。

        与此同时，伴随着嘹亮悠长的鸣啼，一只展翅约两寻的巨雕如似惊雷掣电般从群山中冲出，稳稳接住凤晞。

        “第一次见你这表情。”凤晞欣赏着宋宣明的神色，打趣道，“晦之以为我会跳剑自尽？”

        宋宣明的心脏还在胸膛里不安分地乱撞，他很熟悉眼前的雕——这是凤晞戏耍的朋友之一，被凤晞命名为迦楼罗。凤晞不会御剑，迦楼罗便是凤晞的翅膀。

        但饶是宋宣明知道，知道迦楼罗就栖息在附近，他还是被凤晞的举动骇到。

        “……没，我还有事先走了。”宋宣明不明白自己对凤晞的感情，也不敢深入，他第一次知道其实自己只是懦夫。

        懦夫落荒而逃。

        凤晞目送着落荒而逃的宋宣明，白色道袍上的淡金色流云纹与落霞融为一色，消失在天际不见。

        “走吧，迦楼罗。”凤晞蹭了蹭巨雕脖颈道，“去棠溪那里。”

        那夜，宋宣明没有入眠，闭上眼便是凤晞如一只赤蝶融入落日余晖中，消失不见。

        清心咒清不了心，宋宣明索性提剑到门外练剑，剑法愈加凌厉，心绪愈加烦乱。

        “晦之，你什么时候能把那追踪符去掉？我到哪里都能被你找到，仿佛脖子上被栓了一根绳，绳头握在你手里，你永远都可以顺着绳子找到我。”

        凤晞十六那年曾混入玄云山普通弟子中，意图下山云游，可惜被宋宣明发现逮回来。那时，凤晞是如此说的。

        “若是真去掉，哪日你困在谷底都没人去救你。”宋宣明当时如此狡辩，但是对于摸透玄云山每一寸土地的凤晞，他的担忧根本不会发生，他只是不想断去这层联系。

        剑气所及，凸岩化为齑粉。

        “晦之，我的传承记忆告诉我，我要找一个人结契。我算了一下，棠溪太婆妈，蔚曦整日笑眯眯地不怀好意……最后发现就你还凑合，不如我们结契吧。”

        “人生大事岂可儿戏，且你是我小师叔，这有违伦理纲常。”

        “你好死板，结契又不是缔结姻缘。不是同你讲过，以血为誓，我会效忠于你。你不以起誓形式对我发号施令，这契约等同于无。”

        “不行就是不行，关系你一辈子的事，不能如此草率。”宋宣明当时避过凤晞眼神如此说，他真的不想答应吗？

        剑刃扫过，在练武场划下一道一尺多深的沟壑。

        “晦之，喝口茶润润嗓子。”

        “茶怎么闻着有股血腥味……小师叔，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茶水没收，我会全部倒掉。”

        “晦之，刚出锅的鸭血粉丝汤，你给我的话本中有记载做法，我就仿着做了。”

        “这……其实不是鸭血吧。小师叔，我还不想英年早逝，你忘记上次的茶毒死了一株君子兰？你从小泡在药罐子里，血里带毒。”

        一缕朝晖挤破深厚的云层，化去山雾，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驱逐到阴暗的角落。

        宋宣明收剑回鞘，绕着山路慢慢盘旋而下。沉重的露水从叶尖滚落，隐入他的衣袍不见。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倏然，一声凄厉的长鸣划破天际，巨大的阴影将宋宣明笼罩。

        “迦楼罗？你怎么来……”

        宋宣明话未说完，迦楼罗的爪子深深嵌入宋宣明的肩膀，如捕捉猎物般带着宋宣明，振翅朝天机峰方向飞去。

        “纪师叔，小师叔可是出了什么事？”刚落地的宋宣明就急匆匆跑进殿里。

        “你肩膀……”纪棠溪蹙眉盯着宋宣明血染的白袍，“你被迦楼罗抓来的？”

        “无碍，小师叔呢？”

        “哎，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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