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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阳篇10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年冬天金城传来消息,顾巡台父子亲率大军深入西陲,同金帐人打到伊州。伊州前朝在金帐人手中,后被吐蕃夺去,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不在圣朝治下。如今希孟同金帐人死死咬住,势均力敌,眼看伊州收复有望,朝野震动,人心激昂。

        顾氏一族人人与有荣焉,鲜花锦簇、烈火烹油。可里头一家女眷如何能不担心?金帐人骁勇野蛮,刀剑无眼,同他们作战何等凶险,云氏想都不敢想。寒琅自然也曾听说,他却是另一番心思。伊州遥远,距肃州不止千里,一路险途,金帐在上,吐蕃在下,如此孤军深入能有几分胜算?便是夺下来,日后如何可守?甘肃一省守住已属不易,若大军压在伊州,回路被金帐、吐蕃合力夹断则危矣。

        毕竟家国大事,寒琅小小一个秀才无说话余地,更不愿为外祖家增添忧愁,自然忍下不提,写信只是相贺。

        信到顾家,云氏却无心复信。雨青入秋后就见不妥,懒得动弹,饮食少进,一天天只瘦下去。问她也不肯说,总撒娇说无事,敷衍过去。及至入冬,更见恹恹之态。一日正在房中看书,不过起身寻个卷册,忽就按住胸口,冷汗涔涔,未及开口便倒在地上晕过去。伺候的丫头嬷嬷全被吓住,赶紧去请云氏。

        云氏将城中有名的大夫挨个请一遍,有说是弱症需进补的,有说是郁结之症需先发散的,甚而还有说是痨症的,七嘴八舌无个定论。几个大夫的药吃了均不见好,雨青强说自己无事,抱着云氏撒娇痴缠,不让她细问病情,可有时话到一半便说不下去,神色痛楚,面色雪白。云氏看这情形非往日可比,寻出希孟名帖着人去西山请已归山隐居的名医俞省信。

        省信见希孟名帖自然从命,顾家派船当日便将人从西山接入长洲。省信见了雨青先是动作一滞,似有惊异之色,而后也就沉心敛色,仔细探了脉息,诊治一回。请过脉,云氏请入书房让茶,问他幼女究竟何病。省信捋一把青须,道:“小姐是否自幼主意颇大,旁人劝则不听,看似乖巧,实则颇拗?”

        云氏连口称是。省信又道:“小姐是否八字属木却生于秋日?”

        云氏大惊,果真神医,探脉竟能探出八字,连忙承认。省信沉默一阵,而后又问:“此症自何时始,那时可发生过什么?”

        云氏低头沉思,她是入秋时见得雨青身上清减,但仔细回忆,其实季夏便有征兆。雨青自某日起就不大爱动,偶尔还见她无人处按着胸口,再一细想,竟与园中撞见她与寒琅玩闹、夜里训她的时间重叠起来。竟是为那事,这丫头偷偷搁在心里,置气置到今日。

        云氏心中震悚,却告诉不得俞神医,只说夏天训过小女一次,语颇严厉,恐怕幼女心狭,搁在心里,懑忿襟怀。省信也不细问,捋须道:“小姐本为幽林玉木,却偏生于锋镝萧瑟之时。木为金伤,既秀于林而风必摧之。此股金铁之气本为胎中带来,想必自幼便多病痛。然而原本此气不过身中涤荡,不遇于时则难发作,如今却已遇得身外之迫,内外勾连,病终于成,伤及肺腑。”

        云氏听得急痛伤心,省信还道,“心火不克肺金,心肺必然首遭其害,犹以心甚。如今必然心常痛楚,而金气荡于肺脏,胸中憋闷,故而饮食少进,行动无力,时犯嗽疾。心既受害,气血自损,白日不得精神,夜间更难入眠,长此以往,腎水、肝木俱皆受损,届时则危矣。”

        一番话说得云氏神魂俱乱,忽然想起希孟,雨儿病得如此,这种时候他却不在自己身边。希孟人在沙场,雨儿的事一个字都告诉不得。若害希孟战场分心,一个疏忽便是身首异处。云氏第一次几乎恨他为何要去西北。恨也无用,云氏打起精神再问俞神医,如今却要如何医治。

        省信思忖一阵借来笔墨,边开方子道:“如今倒还不妨,小姐底子尚且无碍。欲克其金,必先壮其木火,犹以木为先,补其先天,辅以平和疏散之功。”

        省信写到一半停下笔来,“学生倒另有要事相嘱。既是心疾,自来与心境关联甚大。此后凡诸事能顺着小姐,便顺着些罢。但凡伤心动气,必受大害。”说完才又写了方子,递与云氏。“小姐此疾要紧,须长期用药,此后学生每年登门一次,校正拙方。若小姐有何不妥,夫人亦可着人知会,学生必至。”

        云氏收下,谢以重金。省信不受,道他早已不以此为业,今次为小姐施为,只因算得与小姐颇有宿缘,略尽绵薄而已。又再三嘱咐,今后凡遇与小姐相关之事,能忍则忍、能退则退,若要一个善终,皆在一念恻隐,慎之慎之。云氏答应,再三致谢,送走省信。

        云氏整个冬天守着雨青,亲自奉药,将她搂在怀中温声细语,像哄小儿一般。雨青也就撒着娇,像幼时一般说些天真之语与母亲听,两人竟像回到雨青孩提之年。夜间雨青却不让母亲陪床,要一个人睡。云氏便让雨青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采桑、一个叫浣纱的轮流守着睡在雨青帐外。

        入夜,帘帐中,雨青见母亲去了,松下精神,立刻难受得瘫在枕上。她实在怕见母亲担忧难过的模样。每回母亲用那般神色望着自己,她便觉着害怕。她怕母亲难过,亦怕母亲的难过坐实了自己病重,宁愿忍着、装着,只要母亲还笑着,就仿佛一切如常。

        雨青已自感到此次之症不祥,不仅母亲较往日重视得多,单是自己,亦从未如此无来由地恐惧过。此病发作时不单是痛楚,几乎连如何喘气都仿佛忘却了,只觉胸中一口生气被抽出,眼前便是死亡。雨青如今晚上已难入睡,大半个夜晚都醒着,一人望着床顶,漫漫长夜,孤寂而绝望,她想起表哥,心中无边的委屈。

        长夜难尽,幽玄无明,漆黑岑寂中诸人都睡了,唯她一人对着帐顶,捱过更长漏永。身上痛楚,心中恐惧,天一黑,岑岑孤寂绝望地侵入帘帐,纠缠整夜,无人可诉。夜夜难捱夜夜捱。雨青帘帐中抱膝枯坐,绣帕早已湿透。娘说过,做人子女的,自来应是报喜不报忧。祖母年迈、父亲军务缠身、母亲家事操劳,雨青本也不愿为亲人增添愁烦,满腔恐惧痛楚无处可诉。

        雨青夜夜思念寒琅,无可自已。她小小的心中只有寒琅,亦知唯有寒琅愿意听她诉说、给她安慰。只是,无数冬夜泪湿罗巾梦不成,寒琅却连其中哪怕一个夜晚也不能知晓。

        “表哥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已经忘记雨儿了。”雨青思绪至此心中惨然,又是一阵心闷,捂着胸口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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