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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阳篇28


二十八我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物阜民丰,海清河晏。正是无饥无馁之盛世,穷极无聊之凉秋,胡大仙家腾云踏雾,东游西逛,路过王土东南之长洲府,好个文采风流地、红尘富贵乡,遍地才子佳人,一城缱绻愁肠。

        才近郊野便嗅到一缕幽情浓香,酥甜温软、百转千回,又带一丝苦涩,好撩人也。不知何处痴男,谁家怨女,为了哪种春愁秋恨,发出如此香气,胡生平生最爱拿这样情愁下酒,虽于修行全无助益,却端的齿颊留香,教人欲罢不能。

        胡生隐去身形,闭眼由着身子随那香味城中游走,愈游愈近,这香愈浓,那股断肠苦涩也愈发浓稠起来,几乎要抢过香气风头。待胡生睁眼时,正落在一处官宦人家的内宅屋顶,香味便是从身下传来的,不过挨近了才嗅出,这味儿实在苦得很。

        胡生身下那间房中,雨青昏睡床上,正梦见寒琅同她约好花园中相见。梦中遍寻园囿,水雾迷蒙、楼台隐约,只寻不着寒琅,梦中天色铅灰,怎一片凄凄惨惨、无可奈何,雨青掩面哭起来。采桑听到哭声撂下药盏赶至床前,摇着雨青,将她唤醒。

        雨青醒来,满面泪痕,望见采桑,知方才不过一梦,想起梦中情形,心中又酸楚起来。

        胡生隐着身影,卸去化形,放出一条蛇身子,银甲金盔,舒舒服服盘好了在歇山顶上,换个惬意姿势,施个法探了雨青方才梦境,小声“嚯”了一句,一口将那梦吞了,咂咂嘴,再往下看。

        采桑端来药盏,扶起雨青将她身下垫高了些,又扶她躺下,就要喂她用药。那药极苦,如今第二副已将吃尽,仍不大见好,雨青心中厌烦,早不愿再吃,却每想起哥哥之言,“你敢起轻生之念,你走了,我立刻杀宋寒琅给你陪葬。”哥哥说得出做得出,绝非戏言,她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折腾半日才咽下小半盏,雨青实在吃不下了,抬手推开。采桑就要扶雨青睡下,雨青摇摇头,续续轻声向采桑道:“将我锦匣取来。”

        采桑愣住,想了片刻,“可是收字帖的那只?”

        雨青点点头,采桑回身去取,雨青自己挣挫着再坐起来些,一动便牵连得心疼起来,一阵晕眩恍惚。过不多久采桑将锦匣取来,雨青接在手中掀开,里头尽是寒琅亲笔字帖,最下面压着一条秘青素帕,雨青颤巍巍将素帕取出,捧在手中。帕上血迹仍在,幽兰香气却早已散尽。雨青勉力将素帕举在鼻下,一丝也嗅不到了。她脸上滴下泪来,累得松了手。

        丝帕之事瞒得隐秘,连采桑亦不知晓,方才初见,大吃一惊,待雨青撂下,连忙折好了藏回匣底。雨青随手又抽出一副字帖,打开读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见字伤情,雨青才看一句已不能忍,泪流不止。采桑不敢让雨青再看,就要收起,雨青却紧紧攥着那张《归去来兮辞》不松手。采桑无法,拉着雨青另一只手,温声劝她,“小姐,好了再看罢!这匣子要给夫人瞧见了不得!”

        雨青又将那篇小赋反复观看数遍,亲自折好放回匣内,阖上匣盖,两手紧紧握着锦匣,怔怔望着远处书案。一会又咳嗽起来,采桑忙捶着后背,雨青坐不住,身子直向外栽,采桑又腾手去扶,正手忙脚乱,外头忽传夫人来了,采桑大惊,已来不及收起锦匣,慌乱中从雨青手中夺过,手伸至拔步床内侧,塞在锦被下头。

        将将藏好,云夫人已进来,见雨青半身探在床外,急走到床前扶住了帮她拍着。待雨青停下,云夫人接过嗽盂瞥一眼,直递向下头,带着气命道:“去换了。”再扶雨青躺下,为她擦拭嘴角。

        雨青仍喘吁吁的,用气声轻轻唤了一句“娘”。云夫人面色沉沉,望了雨青一阵,才开口。“你哥哥全说给你了。”

        雨青没有说话,望着母亲。

        “你说娘骗你,你也早学会骗娘了不是?那年你生病,你不要娘陪你睡,是因为你夜里根本睡不着,怕娘知道。你去岁就在咯血了,你也不告诉娘,是不是?”

        雨青睁大了眼睛,就要开口,云夫人不让她说话,“是省信先生告诉我的。雨儿,你的心事娘知道,全家都知道。你自小身体弱,娘能依你的都依了你。你和寒儿自幼亲近,没有分寸,娘和姑姑都不忍管束。”

        “让你们走得太近,是娘的错。娘不知后来变数那样大。雨儿,事情你都晓得了,道理你都懂。”话到此,雨青早哭得喘不上气,云夫人亦珠泪满腮。云夫人抚着雨青胸口,边替她拭泪,待雨青缓过一口气,云夫人自己也好生沉一沉心神,静默一时,再下一回决心,对雨青道:

        “雨儿,人要认头。要认,懂吗?人不能和命争。要往前看。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你不认,怎能有活路?不单是你,我、你哥哥、你父亲、你姑父、你的表哥,甚至是皇上,天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和世间的道理、人世的规矩犟是没活路的。”

        雨青早双手捂了脸痛哭,全止不住,哭得头痛,云氏自己拭了泪,由着雨青大哭一场。雨青哭完,肿着眼,就要开口。

        胡生在瓦上整条蛇都看住了,不料想才到长洲竟撞见这样故事,这是碰上《牡丹亭》了,下头躺的是杜丽娘么?他兴致高涨,就要听她说些什么,可是要从了。

        雨青挪开手,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还活着,他也还活着。”只有这一句,说完闭了嘴。云夫人立刻崩溃,撑着额角皱眉滴下泪来,“你这孩子……怎么……”说不下去,站起来别转身去无声痛哭。哭了一阵,忽停住了,一语不发,呆立片刻,直接迈步离了雨青绣房,就这么走了。

        雨青湿了眼眶,低低叫一声“娘”,哭起来。哭没几句又是丫头一声惊呼,地下一滩血。

        胡生揣着手边看边叹,好个倔丫头。闹过这一场,整个宅子都被那香味熏透了,浓得几乎让人头晕,亏胡生就爱这味儿,半空中翘着尾巴盘旋打滚,边吸着香气,好生过了一番瘾。扭舒服了,忽变回化身,一个鲤鱼打挺,那个“他”又是个怎样人物?

        胡生循着雨青身上牵出的那条歪歪扭扭的痴情线向那头追去,原以为会追到另一处宅子,不想却停在长洲府学门首。眼看那线从门缝钻进去了,这边气味就更苦了。先那头若还是香里透着苦,这头就只能说是苦里透着香了。胡生闻得直咂嘴,向里望去。

        府学正堂,一个老学正握着一卷书册,面色尴尬,正讲《孝经》。下头跪着两人,一人跪在当中,约摸四十多的年纪,一身玄青素服,不着锦绣,姿仪俊美,面色素白,气韵凛然,不矜而贵,垂手静听聆训。堂角另跪一人,十六七岁,样貌同当中那人略有相似,清清朗朗,肃然松下风,此时却强忍着一腔怒意,神辱志沮,红着眼圈。倔丫头那根痴情线就系在这小的心上。

        堂中仅三人,堂外却围了一圈童生,扒着梁柱好奇向内窥看,窃窃私语。当中那人面色如常,不见喜怒,堂角青年拳头已握得死紧。讲过一阵《孝经》,堂上学正又掏出董子的《春秋繁露》,专挑纲常要义反复念诵讲解。翻来覆去,还问下头懂了没有。问的人自己都觉尴尬,满头虚汗。下头人沉静答对:“草民愚钝,请先生再不吝赐教。”堂上学正再讲。

        一个时辰过去,这场煎熬才过,学正一刻不愿停留,向堂中人急急拱了手便走,路上哄散顽童。人散了,堂角青年忙起身快步走到当中那人身边,搀住那人双臂,要将人扶起,唤了一句父亲。被唤作父亲之人扶了儿子勉强起身,一阵头昏,阖眼强止住晕眩,理了理衣袖,对儿子笑笑,向堂外走去。

        行不几步,忽立住了,转头向儿子道:“寒儿,我拖累你们母子了。”

        寒琅忍泪使劲摇摇头,“请父亲不要这样说,儿子一向以父亲为荣,父亲知道,母亲也是一样的。“

        宋六望一阵秋空,“在京中时,你舅父来劝过我,我不肯听。后来他便不再来了。”说着又望寒琅一眼,“你和雨儿的事……是被我拖累了。”

        寒琅听父亲讲起雨青,知父亲必晓得自己同雨青私情,当即跪下,“孩儿不孝,生此私心,辜负父亲教诲!”

        宋六扶起儿子,冷笑一声,“孝?我宋怀瑜如今还配提一个孝字?我‘不通礼义、无君无父’,蒙圣上恩赐,要从蒙学重学忠孝廉耻,你做我儿子还有什么孝不孝的。我们不过一家‘豺狼’罢了。”

        寒琅心中恶气难咽,咬牙道:“父亲不必理此荒唐之言,豺狼虎豹,自有其人!”,怀瑜却不露喜怒,说句“走罢”,扶着儿子出了府学大门。

        胡生半空中侧躺着,拿一只手撑着头颈,啧了一声。

        宋六公子宋怀瑜原本乞身还家不过算个告老。然而他在东南一带名气甚大,颇被一群好事“清流”抬举,如今被罢,那群人便自认宋六同他们一类。宋六人还未到长洲,他们已开始大做文章、群情激昂。宋六关门谢客、再三推辞,仍被天子听到风声。

        圣人一道令下来,责宋怀瑜无君无父、有辱斯文,褫夺进士身份,贬为白身,又特命怀瑜重入府学,每日跪聆“忠”、“孝”经义,赐下一副万几之宝,上书“省身思过”,要怀瑜日夜悬于坐卧之处,不得卸去。

        寒琅每日陪同父亲赴府学跪聆训示,怀瑜要他不必来,他定不肯,说虽不能为父亲分忧,至少也要陪伴父亲。回家后亦少不得同族冷眼,怀瑜一家如今正是油中熬煎,将“折辱”二字学了个刻骨铭心。

        寒琅在父亲面前不愿显露,月夜独立窗前,对着秋空玉蟾,想起父亲今日所述舅父之事,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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