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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浮休篇04


天下裙钗当同慨

        雨青一时慌乱,清江街市上泄了行踪,被世人瞧着。城中人将雨青认作神仙,就在那间寻着宝儿的破庙修缮一番,立了雨青塑像,供起香火,还寻个卖字先生题了匾额,称雨青“慈惠灵感娘娘”。

        胡生此时一身雪青,发束金冠、手握折扇,仰头瞧着那庙中塑像摇头咂嘴。雨青怕了清江,从此不肯现身,捻着隐身诀立在胡生身旁。就听胡生指着塑像批评:

        “这像未免太丑,当日他们可曾将囡囡瞧清楚了?从眼睛到嘴巴,哪一处像我们囡囡?”

        雨青咄一声,“你还说风凉话,如今可怎么好?你不是说我们并非此世之物,不可暴露么?快将这庙毁去罢!”

        胡生一脸震悚:“毁去?这里头供的可是‘慈惠灵感娘娘’,我怎敢砸的!罪过罪过,娘娘饶恕……”说着合十向庙门中认真拜了两拜,雨青尬得跺脚,转身就要走,胡生忙拉住了:“囡囡莫急,我等是妖,囡囡又不是,想来无碍。何况当日原本是行善积德之事,凑巧在此露了行踪,怕亦是定数。保不齐合该囡囡吃他香火。如今且由它,看看再定不迟。”

        雨青看他不肯依言,叹一口气,只得罢了。谁知果让胡生说中,小庙建成后,不断有人供香祈愿,雨青不必守在庙中,便能知晓殿中人所求之事,似是这小庙香火当真应在雨青身上了。先时多是家中孩童走失,求娘娘寻找的,后来亦有家中子嗣早夭,求娘娘再赐孩儿的。雨青实在不忍,能帮则帮,尽力将还活着的孩儿寻回。

        至于赐子之事,雨青十分尴尬,不知如何处置,问向胡生。胡生哈哈大笑,“不过是房中术,正是卑人本等哩!”胡大仙人大发救苦之心,不孕者孕之,不育者育之,又催其情,每有奇效。每每事成,便见大半功德应在雨青身上,另有小半落在施术者身上,几月过去,雨青修为大进,渐渐高出胡生。

        为着灵验,小庙名声渐起,来的多是妇人,先则求子,后则愈来愈多女子求房中事、求姻缘,已婚妇人被丈夫、夫家欺凌的求娘娘帮助,寡妇被舅家强夺财产的求娘娘保护,甚而有不愿生育者求丈夫不再人道、不愿嫁人者求无人提亲,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雨青天性怜惜女子,听了那些祈愿不觉奇怪只觉可悯,凡她法力所及,皆尽全力帮助。她如今才晓得,天下女子大多要嫁人,可婚后房中能得满足者竟不足半数,可怜女子房中竟多要演出个欢快样子,鼓励夫君。

        雨青听着那些祈愿,恍惚想起梦中西山岁月,羞得红透了脸,边将脸埋在肘中边想,那样的美事若有了夫君却不能体会,该是多大的憾事……此事自然托于胡生,一求便灵。

        时日渐长,清江小庙名声渐盛,江淮一带多有女子从外地来清江祈愿,雨青胡生渐渐不能应付。胡生想了一想,从族中、山中聚起一班蛇子狐孙、山野精灵,令他们守在清江,应付庙中事。一来可解他二人于杂务,而来施为之主本可得小半功德,他那些手下正可积累修为。

        那日胡生山中几个小动物也到了,聚在庙门首,一见那塑像,哈哈大笑,指着塑像面孔道:“丑死了丑死了!这是谁家的小猪仔错投了人胎!”另一个道:“怕还是请来的泥匠是个瞎子!”

        胡生本就嫌足了那塑像雕得丑陋,又被几个小儿笑话,气得喝道:“闭嘴!不许说了!这是我夫人塑像,哪轮到你们说丑!”

        “这塑的是小美人?”小动物们说完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沉默一阵,嘎嘎哈哈哇哇地大笑起来,锦雉精笑得杵拐杖,小狐狸抱着尾巴打滚,故意滚在雨青怀中蹭着雨青,大花蛇笑得给自己系了个结挣扎着解不开,胡生还在训斥,“不许笑了!”无人理他。

        一群傻蛋蛋笑完,胡生盯着那塑像,实在是丑得……他自己亦忍不住“噗嗤”一笑,再看看雨青,从她怀中拎起那只狐狸扔远了,双手掐了剑指,提气浮身,浮至同她塑像脸孔一般高,捻套手诀,大施幻术,将那塑像脸孔改造一番,变个雨青模样,这才收势,沉下身形。

        “这未免太像了?”雨青向胡生道。

        “是么?我还觉得不曾描画出囡囡一成美貌哩。”胡生一本正经看看雨青,再盯着塑像。

        雨青脸红,“瞎说什么,好歹改改罢。”

        胡生又望一阵塑像,掐诀将塑像下颌稍稍改圆,显得更慈眉善目些。

        一群毛绒绒滑溜溜打打闹闹,笑作一团,胡生边训,也同他们推推搡搡,倒像位兄长,哄着家中一班小儿,雨青立在一旁笑望,望一阵,心中伤感,转身悄悄去了。

        今夕何夕,对面何人?雨青想着那班小动物,觉得恍惚。自己同他们原是全然不同,毫不相干的,究竟一路如何行来,竟在他们身边了。可他们的热闹,同自己有何干系呢?雨青仍是雨青,只剩了一人的雨青。从前将雨青抛接掌中的雪苍哥哥,时时哄着、抱着自己的娘亲,摸着胡子笑望自己的爹爹,还有……拉着她手,说此心百折不悔的表哥,皆已渐渐行得远了,再不回头。爱也好、恨也好,他们都抛下雨青了。

        人生歧途茫茫,雨青从不曾刻意择那险远之径,却为何与亲爱之人终是异梦殊途、分道扬镳。究竟是何时,行错了哪一步,雨青再回神时,已是孑然一身。

        雨青舍不得爹爹娘亲,舍不得哥哥嫂嫂,更舍不下表哥,可最终是父亲拎着自己衣襟说早该将雨青勒死,娘亲亲手将雨青关上楼阁不听她哭喊,雪苍哥哥一句收取关山,穿上甲胄便走,将雨青一人留在家中,表哥……表哥告诉自己志在守朴、养素全真,转身便去科场,摇着头告诉自己淫奔之事行不得。

        到了,只有雨青一人将过去那些话、那些事当了真,留在原地,守着旁人早已放下的往昔碎片,捧在怀里,扎在心里,活成个往昔的鬼魂。

        胡生早望见雨青悄悄去了,忍了又忍,没有追她。

        大半年来,先是走火入魔害她愧疚自责,再是苦修道术无暇他顾,如今更为娘娘庙日夜奔忙,没个止息,何曾让雨青得暇好生消化那番失家失爱之痛了。短短几月又让她看了许多人间疾苦,凭雨青心性,怕要责备自己不知他人之苦,只将自己儿女情长萦绕心头,更不肯流露悲伤。看她白日一脸平静,天晓得暗地里要如何忍泪吞声。

        胡生想极了安慰雨青,可想来自己于她有意,她却尚为寒琅伤怀,自己追得紧了,岂不是逼迫于她?纠结再四,还是忍下了。由她一人静静,哪怕哭一场也好。

        人之情爱,发于肺腑,显于行止,岂能禁之?修缮塑像面容后又过半载,夏去秋来,蛇兵狐将忙得热火朝天,清江竟成了个妖精巢穴,南市街上铺面半数由妖类经营,那锦雉精在小庙对面设了一间书画铺子,就近总管庙中事务。雨青为不愿想起旧事,只在庙中忙碌,亲自应付些香客,一时停不下来。

        胡生疏懒,早不做了,只跟着雨青,她到哪里他便跟在哪里,不敢提什么要紧话题,只闲磕牙讲些笑话,调侃雨青。雨青先还还嘴,后面渐渐不再多说,亦不拦阻,由胡生满嘴胡说,不加理睬。胡生更慌了,没了主意。那日雨青正送个被丢弃的女婴去尼寺,胡生腾云跟着,雨青一言不发,胡生再耐不得,不顾两人尚在云中,一把扯住雨青,急道:

        “你理理我!是我讲的笑话不好笑?还是我说错话得罪了你?怎的你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整日将那小骚狐狸抱在怀里又摸又揉的,我如今连只狐狸都不如了!”

        他扯得突然,两人险些跌下云头。

        “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雨青一面哄怀中小儿,吓得直冒冷汗,向胡生道。

        “我早给你淹煎得没命了!你倒是说句话,我怎生得罪你了!”

        正巧已在尼寺门前,雨青放下孩子,又在襁褓中塞下一片金叶子。寺前一片池潭,深邃清澈,池边桃树垂柳,映在池中。雨青转身走远了立在池畔。

        “你不曾得罪我。”雨青沉默一阵,“是我不好。我正有话要同你说,你可肯听?”

        胡生见雨青说得认真,又自作检讨,顿觉大事不妙,每回雨青批评自己,便是他胡生要糟。“不肯!不听!你又要说什么疯话,我不听!”

        雨青看他闹拗,不忍相强,叹一口气,“那便改日再说罢。”说着折一枝垂柳,手中把玩,眼望着潭水。胡生背后百爪挠心,站不住坐不住,来回踱一阵,手在腿上一拍:“你说罢!早是一刀晚是一刀,这狗头铡悬在头顶,要落不落的,闹心死了!”

        雨青眼睛张大了,“为何不是龙头铡?”

        雨青问得认真,胡生几乎生气,“遇着你,我还算龙吗?就差脸上写个‘哈巴儿’了!”

        雨青顿时自责不安,愧声道:“我并非有意害你委屈,是我错了,我不该这般,可是我实在不知……”

        “行了行了,全是我自找的,谁怪你来。快说正事罢!”胡生急忙拦住雨青话头,催她快说。

        雨青组织一阵措辞,小心向胡生道:“清江庙中修为如今已固得住我化身,我想……我想一人离了这里四处转转。”说着认真望着胡生,“所以琢磨着,我身上你给的修为原离不得你内丹,如今我将修为还你可好?”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当头一棒,天塌地陷,胡生丧得动弹不得,他原猜不会是好事,谁知竟坏得这般,好半晌才颤着声音答道:“你这是要同我撇个干净,一刀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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