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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浮休篇番外燕京旧事


既不褪孝服,何必朝天阙?

        春闱已过,帝王面前摊着今科由翰林院议定的前二十份卷宗。主考官翰林院学士兼通议大夫江廷泽躬身侍立案前。

        帝王面无表情,读完一卷丢开,又拿一卷。看完又丢一份,拧眉却不开口,又拾一份。江学士已立了大半个时辰,腰背酸痛。待二十份卷宗细细读完,已过了一个时辰。帝王双手合在面前发一阵呆,江廷泽额上沁出汗来。

        按瑀朝不成文惯例,前二十份卷宗多由北省出之,仅有寥寥几份南省卷宗,实在高妙,不得已送至御前,由帝王钦定。

        “这就是你们几个议的会元?”帝王两指捏起一份卷宗,甩在江廷泽面前。

        “回圣上,今科会试头一名,直隶举子王愉,其议旁征博引、行文宽和,颇有祖风。”这位王愉乃东宫辅臣之子,说有祖风,是说他家学渊源。

        帝王冷笑一声。

        江廷泽跪禀:“臣等忝拜擢贡之职,才疏学浅,妄评优劣,辜负圣恩。若此科所议略有可入目者,请天子圣裁为幸。”

        帝王看着面前卷宗,一指在桌上剥剥地敲,又看看下头跪的江廷泽,“罢了,让他上来,殿试再定罢。”

        江学士如获大赦,才喘匀一口气,帝王又问,

        “这个宋寒琅,原籍是哪里?”

        江廷泽心中打鼓,“南直隶长洲府人。”

        帝王忽将身子向前探去,话都说得快了些,“这人同宋怀瑜是何干系?”

        江廷泽跪在地上如芒在背:当日他一眼看中寒琅卷宗,力主此人必入头甲,然而手下有人提醒,此乃宋怀瑜之子。为此子是否入贡,翰林院诸人吵了三天,最终是李侍读,亦今首辅李茶陵长子模糊传下文渊阁的意思,江廷泽才斗胆将此人纳入贡中,议定一个会试第二,呈于天子面前。

        “回禀圣上,正是宋怀瑜独子……”江廷泽身上已开始微微地颤。

        帝王亦吃一大惊,抄起寒琅卷宗细细又读一遍。方才初读只觉气韵凛然,议论高妙,定个会元亦不过分,如今细读,果真是宋六儿子……还不曾见人,单见其卷,恍惚已觉怀瑜又在眼前。

        其文倒比怀瑜多几分清峻洒脱,言辞便少去几分拳拳切切,性子或许没宋六那般执拗。帝王一时不知是盼他像宋六才好,还是不愿他像他父亲。

        自长洲府送来宋六死讯已三载又半,掐指算来,如今正是出孝期后的第一科。帝王再想不到怀瑜膝下竟还有人肯赴科举,更想不到孝期刚过,已得他独子再入神京。

        帝王此时心潮澎湃,心底连说几个“好”字,切切咬着牙。这次必定好好将其收入彀中。

        帝王面上阴阴恻恻,下头江廷泽以为触了圣怒,叩首在地,“老臣糊涂,圣上息怒!老臣这就将其名字划去,另选举子入贡!”

        帝王忽听江廷泽一番话,心中烦躁,抬眼向老学士道:

        “你是自己容不下一个南省举子,还是觉得朕容不下宋六的儿子?”

        江廷泽浑身冰冷,不敢再开口。帝王挥挥手让他去了。

        人去后,帝王眼前逐渐模糊。

        这个宋寒琅,肯做嵇侍中么?

        初见其人是在奉天殿,举子不下二百人,皆是一身青色,五拜三叩。帝王挨个看过,先认出王愉。东宫太师之子,意气风发,慷慨挥毫,已是胜券在握。帝王心中一声暗笑。长得倒是不差,年龄亦不大,其父乃前朝老臣,不免要给个面子。

        再又寻了许久,才认出寒琅,萧萧肃肃,岩岩如松下过风,确有几分像他父亲;细看又多一层仙风道骨,似是而非之间,帝王不觉看得晃神。

        正是午膳,其人素手执箸,只用干粮蔬果,荤物一概不碰,帝王生疑,捉他襟袖,撩去外层襕衫,里头一身缟素麻衣,竟还在守孝持素。

        寒琅即刻叩首在地,口称万岁。帝王千言万语,却是金口难开,犹豫一阵,转身去了。

        既不肯褪孝服,何必又来朝天阙?

        宋六啊宋六,你可是恨极了朕,要你儿子来报复?

        读卷已毕,第二日华盖殿传胪,状元给了东宫,寒琅被钦点为榜眼,进士及第。传胪全程不见他一丝喜愠之色,帝王暗向江廷泽夸他中散遗风。又见王愉志得意满带着伞盖仪从归第,两人会神暗笑,东宫太师这儿子未免养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众人走了,帝王沉吟一阵,召来吏部尚书,

        “这次的榜眼,今后从翰林院出来直接去礼部,吏部也成,离御史台越远越好。”

        恩荣宴后,诸人依名次拜官,寒琅拜为翰林院编修。史书纂修、经筵侍讲,原是儒生本等,寒琅日子过得平静。

        传胪才毕寒琅便已修书回南,向堂伯父请求离家自立,奉母亲出府,搬入小院另住。

        编修不算要职,却因翰林院内皆是近年科场得意者,潜龙卧凤,不知何人日后便会一飞冲天,六部乃至内阁诸人皆颇为看中,不时拉翰林院新晋仕子入府酬唱应和,王愉、寒琅皆在被邀之列。

        时日长了,宦中传出逸闻。今科状元、榜眼二人一红一白、一个话痨一个哑巴,每到一席,画风迥异,情形可笑。

        状元郎王愉本是京中世宦,自小出入应酬场合,往来诸场皆是游刃有余、意气风发,往往挥洒谈吐、口吐莲花,又兼姿容优越,一身状元红衣,所到处鲜亮抢眼,鲜花锦簇,是为一绝。而榜眼寒琅则一身萧肃,不苟言笑,凡不在帝前,皆以缟素示人,从不着他色,席上自言尚在持素,滴酒不沾,轻易不肯开口,又因帝王当日夸其中散遗风,诸人皆以其为岩岩孤松,是为另一绝。

        究竟是鲜花锦簇更得人心,还是岩岩孤松更高一筹,宦场诸人议论不定,各有所偏。当日主考官江廷泽如今已晋为谨身殿大学士,他无聊时细算,朝中还是推王愉者多些。

        江阁老却不以为然,当日寒琅同王愉的卷子他都是看过的,孰优孰略一眼可知,不过又是个南北榜之议。另则王愉出身京中世宦、又是圣人钦点的状元,诸人皆以为圣人更喜王愉,不免巴结。实则圣人每每提及寒琅便有言不能尽之意,料想当日之事,帝王未必不生悔意,寒琅一举一动皆在圣人眼中,怎是王愉可比。

        趁着凤凰尚是雏儿,身后又无世族牵涉,江阁老起了榜下捉婿之意,从此不时请寒琅过府,书斋中谈天说地、引经据典,以至诗文酬唱、留他家宴,不避后堂眷属。

        寒琅起先因江阁老毕竟本榜恩师,往往依言过府谈讲,话也渐渐多些。岂料其后阁老竟拉他入内宅私宴,先是拜见师母,后来竟连几位公子小姐亦入了席,不免大惊,从此不敢留宴。江阁老看他确无攀附之心,只好暂且搁下,待日后徐徐图之。

        当是时,江二小姐如意年方十四,正是情窦初开,从未见过哥哥们以外的同龄男子,席上一瞥,又听他一曲《潇湘云水》,过于惊艳,从此不忘。

        又一年过去,辅国大将军褚远山向太后请旨,求江阁老将其长女许配其子,太后一力撮合,最终许嫁。从此江阁老便觉帝心有变,时为一点小事出言责骂,江阁老苦不堪言,更下决心,二女必许寒琅,绝不可再沾京中权贵。

        传胪后两载,状元郎已离了翰林院擢去吏部,眼见就要平步青云。而榜眼则因高自标置、寡言少语渐渐不得人心,至今仍不过是个编修。

        这位编修私下仿佛一个哑巴,然而偶尔经筵侍讲,却清简直通要义,旁征博引、融会贯通,凡闻者皆叹服不已,名声传开,内阁亦有所闻。李茶陵多次听人谈起,不免好奇,特意留心听了一回御前侍讲,从此暗暗叹服,毕竟江左风流。

        此时李心来派去长洲的“探子”已将旧事尽数探来,又离下届科举不过一载,心来向父亲禀求,愿赴寒琅府邸向其请教四书经义。李茶陵捻须望儿子一回,吹着茶盅啜了两口,半晌才道:

        “要去就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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