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梅晓歌则带着县应急管理局局长祝英杰和水利局局长朱韬去了河洞乡。如果说鹿泉乡让人忧心的是随时滑坡的山体,那河洞乡的险情则主要集中在境内的水库和水塘上。

        虽然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但水库的水位目前还未达到历史最高,这也让众人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下。梅晓歌自小在这一片长大,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他站在水库边指着远处说道:“现在的水位其实还是低了,小时候我从九原县跑到这边来游泳,那时候水位起码到那几棵矮树的位置。”

        “现在还有人跑过来游。”河洞乡党委的何书记说道,“鹿泉乡那边的河道浅,都跑这来了。乡派出所天天巡查,就怕有学生过来。”

        说到未成年人溺水,祝英杰感慨颇多。光明县有山有水,他这个应急管理局局长每年也要接几起溺水事故的案件。为了减少事故尤其是未成年人溺水事故,他这些年做了不少工作,头发都累白了一大半。他看看身边的梅晓歌半开玩笑地说:“小孩子就是这样,你不让他们干什么就非要干,梅书记小时候肯定是劝着同伴别下水的。”

        梅晓歌说:“年龄越小胆子越大,那时候头铁,真的是什么都不害怕。现在想起来都后怕。那边的堤坝也有年头了,不会出问题吧?”

        何书记赶紧答道:“年年整修,有问题不过夜,每次我都自己盯着,这个肯定敢打包票。”

        梅晓歌点点头:“光明县就你们和鹿泉乡两个地方是山区,你这边的海拔要更高一些吧?走,到山上蓄水的池塘看看去。”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蓄水池,雨下得更大了。梅晓歌走到岸边地势较高的之处,举目远眺,水汽迷蒙,看不太真切。他转而问何书记:“昨天的水位和今天比有变化吗?”

        这次何书记没有了刚才的坚定,支支吾吾地回答:“应该差不多。”

        “这个时候不能再说应该了吧?”何书记的神情让梅晓歌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望向远处的村庄接着说道,“万一决开口子都是底下的麻烦。我看上面还有好几个水塘,这都是定时炸弹啊。我的意思是不行就主动放水。尽快放、马上放,一分钟也别耽误。”

        “我这就叫人。”何书记说着就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可拨了几遍都没信号。一行人只好先坐车下山,找到信号再做安排。

        然而更紧迫的情况出现了——下山路上的一座旧桥因为禁不住大水的冲刷垮塌了,车子被湍急的河水生生拦了下来。何书记又拿出手机打了半天,依旧没有信号。梅晓歌打着伞朝四下张望了一番,这里虽然还是河洞乡的地界,可是离鹿泉乡长岭村已经不远了。他向何书记问道:“如果走着去长岭村,得多久?”

        “平时不下雨倒是快,就是不知道今天路怎么样。”何书记回答得没什么把握。

        梅晓歌思量了一会儿,卷起裤腿说:“横竖只有这一条路了,走吧。”

        长岭村这边的雨忽大忽小。三宝把应对紧急灾情的注意事项在大喇叭里喊了好几遍,又组织村干部挨家巡查,看看村民的房屋是否存在险情。一般人家倒还好,刘喜家的破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滴滴答答成了水帘洞。

        肖俊学和刘喜忙活了半天,但是维修屋顶需要的材料太多太重,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把三宝和另外两个巡查的村干部也一起叫了过来,冒雨补漏。

        自从开始下雨,三宝就几乎没合眼。长岭村虽说不紧挨着山,可村里的老房子还是有几间的。随便谁家塌一堵墙都不是小事,要再砸伤个把人,他这个村官怕也不要干了。所以,哪怕平时多不待见刘喜,这个关口也不能不管他。但他三宝想到,此刻竟然还有另一个人正等着他去解救。站在刘喜家的房顶上,三宝接到了一个让他脑袋发麻的电话:“说什么,大点声!梅书记?困哪了?”

        转眼到了傍晚,王晚菊守在后营村老太太的儿子家中没敢离开。见老太太路上淋了雨,儿媳烧了一大锅热水,留了些喝的,剩下的打湿毛巾给老太太擦身。王晚菊一边帮忙一边劝慰老太太:“你儿媳妇对你也不错,孙子孙女都想让你回来,就在这住多好,非要自己一个人住,县长都看不下去了。”

        老太太像一尊木雕,被两块毛巾来回擦拭,半晌才吐出一句:“不习惯。”

        老太太儿媳妇快言快语地接过话来:“说了多少遍就是不听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不孝顺。做好了饭还得专门送,住回来我们也省事啊。儿子叫不过来,她闺女叫也不回去,就愿意在老房子里窝着,求都求不出来。”

        眼看打理得差不多了,王晚菊直起身子,凑到老太太耳朵边,大声嘱咐道:“这几天就住在这吧,等国土局把引水渠挖好再说。能听见吗?”

        老太太木然地点点头,起身往饭桌旁挪动,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儿媳收拾完毛巾,端了杯热水递给王晚菊,热情地留她吃饭。可王晚菊已经拿起了自己的雨伞:“村里好几个危房还得去看看,你们吃。走了啊。”

        看着王晚菊渐渐远去的背影,老太太儿媳妇叹了口气,转身对自家男人说道:“刚才她给你妈擦头发,胳膊上都是青的。她家男人还打她呢?”

        “不喝酒的时候像个人,一喝醉就成牲口了。”男人半晌才搭了一句,他平日里就是沉默寡言,和能说会道的媳妇正好相反。

        也许是出于义愤,老太太儿媳妇把手里地毛巾啪的一下摔进了脸盆里:“那家人大大小小什么事情不是她的?累得快死了还得挨打,全是惯的。你换成我试试看!”

        男人早习惯了媳妇的做派,没吭声,但饭桌前的老太太却不自觉地惊了一下,刚伸出去的手赶紧变换方向,从盘子里拣了一个最小的包子。

        山里的天色比外面更暗一些,梅晓歌他们得借助手电筒的光亮才能看清脚下的路。何书记与彭乡长一直在打电话,虽然这里不是山上,但接连的阴雨也让手机信号一直断断续续,打了几次,都说不上一句整话。

        梅晓歌的手机屏幕也亮了一下,是乔麦的未接来电。可当他想打回去的时候,手机又没信号了。此时,周遭隐隐传来一阵闷响,不是打雷,更像是从山体内部发出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声音镇住了,停下脚步一动都不敢动。

        祝英杰年纪最大,专业经验也最丰富,停顿片刻之后,他立刻言简意赅地提醒大家:“小心脚底打滑,抓紧下山,都别停留。”

        这句提醒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梅晓歌的手电筒闪烁了一下,电量不足了。雨势渐大,梅晓歌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片云带着一阵雨,此时后营村的雨势见小了。受灾的老太太吃罢晚饭穿戴整齐,非要回自己的房子取枕头。她的腰已经弯不下去了,坐在椅子上穿鞋颇为费力。她儿媳妇又急又气,一边蹲下身子帮婆婆穿鞋,一边唠唠叨叨地阻拦:“就待这么两天,一个枕头还凑合不了?给你拿的那都是新的,我们都没用过。”

        “太高了,睡不着,不习惯。”老太太语气怯怯的,但态度却十分坚定。

        “非这么倔,下雨天路滑别再摔着你。让你儿子去拿也不行?”

        “屋里都乱了,他找不着。”

        老太太说完便起身朝外走去。她儿媳妇跟着走到了门口,便没再继续跟,只冲着院子里的厕所喊了一句:“拉完了没有?你妈非要回去!”

        为了安全起见,老太太的小院已经拉闸断电了。

        黑暗中,她打着老旧的手电筒,在一个柜子里翻找着自己惯用的枕头。翻了一会儿,枕头找到了,老太太也累了。她心想:“要不就在这儿住下吧。雨也小了,应该不会有事。”床上被各种杂物堆满了,还到处都是泥巴。老太太扒拉了一会儿,也没腾出一块平整地方可以歪歪身子。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抱起枕头,一手拿着手电筒,颤颤巍巍地朝外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本来熟悉的房间在手电筒晃动的灯光下也显得有些陌生了。老太太心头一紧,只觉得头有点晕,然后脚下一绊一滑,整个人便扑倒在地。她试图拄着枕头起身,可努力了两次都失败了。手电筒滚落到了一旁,灯光昏黄。老太太想拿,伸了伸手,恰好够不着。外面又传来了雷声,有雨的云又飘来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是过来检查的王晚菊。老太太的倔和她儿媳妇的刁,王晚菊之前都看在眼里,想来想去总是不放心,又跑来查看。王晚菊把老太太半扶起来,确定她神志清醒之后,小心地查看她是否受伤。幸好没有太严重的外伤,但老太太显然受了惊吓,身子沉得很,怎么也扶不起来。

        正发愁的时候,老人的儿子终于赶到了。见老母亲倒在地上,他赶忙上前搀扶。王晚菊见这个闷葫芦一样的男人,气得声音都变了:“说了别让她回来,你们两口子怎么弄的!”

        男人还是没吭声,只是和王晚菊把老太太合力架到了平板车上,推着回家了。

        河洞乡与鹿泉乡接壤的地方是一段狭窄的山路,滂沱大雨之中,梅晓歌一行人几乎都是边哆嗦边走路。何书记一边走还一边帮梅晓歌引路。梅晓歌的身上也湿透了,黑暗和寒冷不仅折磨身体更能摧毁意志,梅晓歌深一脚浅一脚,心里渐渐升起一阵烦躁,他边走边问:“还有多久能到村子?怎么连个有灯的地方也看不见?”

        “距离倒是没多远,咱们走得太慢了。”彭乡长在一旁回复道。

        听到何书记和彭乡长的声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梅晓歌更紧张了,他前后看了看说:“互相都拉着点、看着点,别落下谁。”

        祝英杰马上提醒大家:“咱们都少说点话,节省点体力。”

        “我快冻死了,还怕说话费体力吗?多说话不是能暖和点吗?”何书记的话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去年有几个外地人跑到这儿,不是我们过来他们差点都下不去山了。失温是不是能搞死人?老祝你懂不懂这些?”

        祝英杰没有回答何书记的问题,因为他发现水利局局长朱韬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无力地喘息。祝英杰喊了他两声,没有丝毫反应。众人见状赶紧围过去,想扶着他继续走,可朱韬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双腿一步也迈不动了。

        “老朱,你什么情况?迈步子啊!不挪窝都会冻死的!”祝英杰焦急地呼喊着。梅晓歌赶紧掏出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彭乡长之前发送的微信,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也显示发送失败了。一时间,众人都陷入绝望之中。

        一道闪电照亮山谷,借着瞬间的光亮,梅晓歌似乎看到远处有闪烁的灯光。他担心是自己看花眼,便朝前方走了几步,使劲张望了一番。没错,灯光越聚越多,渐渐还听到了人群奔走呼喊的声音——三宝和肖俊学带着长岭村的村民们赶到了。

        宝根第一个冲到梅晓歌面前,往他手里塞了件雨衣,像儿时一般说:“你乱跑到这来干什么?”

        不等梅晓歌反应过来,众多村民便一拥而上把他们一行人围住,有的扶,有的架,很快走出了这段山路。

        村委会里早已准备好了棉被和热汤。梅晓歌换了宝根的衣服,裹着棉被,吸溜吸溜地吃着,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姥姥家的热炕头。

        村民们守在这里都没走,家常拉了没几句,话题便转到了“围炉夜话”和“三进农家”这两件事上。长岭村是梅晓歌的半个老家,在座的村民很多都认识他父亲,况且今天又没有乡领导在旁边使眼色,老百姓把自己的心里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了。

        一个村民愤愤地说道:“白天在地里辛苦一天,晚上回去就想歇歇,他们天天坐着不走,我说我没什么事需要你们解决,他说得熬到点拍了照片签了字才能行。在自己家,我老婆连换件衣服都得看表,这不算添乱吗?”

        “算,百分百算添乱。”梅晓歌把碗里的汤喝干净,放下碗坚定地回答。

        眼看着众人越说越激动,三宝和肖俊学不断地打岔使眼色,可话匣子打开了就没那么容易收上,他俩的小动作很快被大家争抢的发言淹没了。

        上次在“围炉夜话”上和人吵架的赵三挤在人群里说:“‘三进农家’,该办的事情什么时候都能做,非要晚上去。能解决的白天不解决,为什么非得等到夜里?”

        一旁的刘喜接茬说:“白天解决完了的,晚上就不用废话了;白天解决不了的,夜里一样解决不了。我想要个媳妇,不也没解决吗?”

        众人一阵哄笑,三宝瞪了刘喜一眼,没好气地揶揄道:“下雨天给你补房子,我还要给你找个媳妇?!”

        刘喜根本不怕三宝,马上回嘴反驳:“嘴说不行,你得赶紧找呀。不能说我有事你们就跑了,没事想睡个觉你们就翻墙进来。没媳妇我自己睡个觉还不行了?”

        此时又有人说:“凑够时间那些人马上就走,真有什么问题反倒找不着人。”

        梅晓歌接上了这句话,问道:“去哪找的?”

        “乡镇啊,白天我去办事,都跟我说等晚上吧,反正晚上也要‘围炉夜话’。每个星期都要在村头搞围炉夜话,去了就是站成一排拍照片。谁有空给你办?”

        感受到梅晓歌投来了质疑的目光,三宝尴尬地打了个圆场:“也不光是拍照片吧。”

        “我也没说村里。这不都是乡镇逼的吗?”村民耿直地回应道,“东西也给得越来越少,以前还有鸡蛋、牛奶,现在光剩下洗衣粉、肥皂。领了还得唱红歌,还非得合唱,哪有那么多人能凑齐?独唱不行吗?”

        又是一阵哄笑,梅晓歌也跟着笑了。热汤驱走了身上的寒意,村民们的话让梅晓歌心里觉得踏实——至少村民们还愿意跟他讲真话,还相信他能听得进去这些真话。

        李来有和黄立清赶到长岭村村委会的时候,梅晓歌和村民们都已经离开了。村委会的屋里只剩下肖俊学和几个村干部在收拾东西。李来有顾不上换衣服,上来便问道:“梅书记呢?”

        “刚走,说有事还得赶到市里。”肖俊学答道,“主任去送他了。”

        听了这话,李来有总算松了口气,他一路赶来又累又饿,见桌子上还有些吃的,便抓起来胡乱塞了两口,边吃边问道:“怎么会困到山里头?河洞的人是怎么给带的路?给我去弄点吃的。人没事吧?”

        肖俊学给他和黄立清都倒上了热水,答道:“多亏及时赶到。赶过去的时候水利局朱局长冻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人没事,车还扔在河洞。”

        李来有越听越后怕,一拍桌子生气地说:“有些人真的是搞不懂轻重,什么地方都敢带着领导去,失温会要人命的!县委书记要是出点事情,这些人会有好日子过吗?脑子里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没一个省心的!后营那个老太太也是,要不是王晚菊不放心,半夜跑回去看那个危房,万一摔个骨折,一口泥巴再呛进去,就完蛋了。”

        黄立清点点头:“幸亏没出事,已经回她儿子家了。”

        李来有喝了两口热水缓缓神,忽然看出些端倪。他转头问肖俊学:“怎么这么多凳子?山里困住多少人?”

        没人说话。

        反应极快的李来有马上又问:“村里来这么多人干什么?搞座谈吗?”

        肖俊学没接话,默默地给李来有又添了点热水。李来有更警惕了,让肖俊学把会议记录拿来。肖俊学迟疑了一下回答:“小路还在整理。”

        李来有没搭理这句话,转而让黄立清马上去拿。待黄立清走出去之后,他又凝视着肖俊学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眼见已经无法隐瞒,肖俊学只得说出了实情:“梅书记的意思是,‘围炉夜话’和‘三进农家’先停一停。”

        “谁组织的?是不是三宝这个蠢蛋?”

        “不不,没人提前安排。我和主任都拦过,有些话实在是拦不住。”

        看着肖俊学紧张而窘迫的神情,李来有意识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刚树起来的先进典型,如今成了活靶子。李来有看了看外面的天,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接到刘晋飞的电话已经是深夜了,艾鲜枝刚坐车赶到鹿泉乡政府。李来有按照她的布置上下一通折腾,覃县马上服软了。

        艾鲜枝坐在车里,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对电话那头的刘晋飞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呀。老哥,咱们是自己人,说实话,我都是站在你的立场上。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马市长也是够意思,三份钱你只出一份,我要是你都得偷着乐了。”

        被上级点了名,刘晋飞一分钟也不想等。而这也正中艾鲜枝的下怀,她告诉刘晋飞,不用等她回县城,此时此刻就把治污方案发给她,她马上找电脑修改好,直接发给市里。

        那边刘晋飞忙不迭地感谢,这边艾鲜枝则快速下车,往乡政府办公楼里走。她早看见里面还有房间亮着灯,那就肯定能找着电脑。

        留在办公室加班的是王晚菊,她连家也没回。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资料中间,她不停地敲打着键盘,电话听筒还夹在脖子那里,一边记录一边回复道:“你也别生气,我知道,我知道,你听我说,危房转移肯定是原则,万一出了事谁也兜不住,能做通工作的肯定也不用强制带离。对对,贫困户不配合给脸色、埋怨政府不让建新房,这些事情村村都有。危房加固和改造下午都已经上会了,肯定是真的,我现在就在做数据摸底的表……”

        手边的一桶方便面已经坨了,也凉透了,可王晚菊根本没工夫吃,更没发现站在楼道里望向她的艾鲜枝。

        林志为见艾鲜枝一直沉默不语,便想进去问问电脑的事,没想到艾鲜枝却拦住了他:“乡里还有没有开着门的饭店?叫上她,一起去吃口热乎饭,我也饿了。”

        几个人赶在小店打烊前进了门,因为食材所剩无几,老板只给他们做了三碗热汤面。艾鲜枝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汤面一上桌她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林志为张罗着倒茶水,只有王晚菊拘束地坐在桌子跟前,一根一根地挑着面条,吃得相当拘谨。

        艾鲜枝吃了几口,压了压饥饿带来的心慌,抬头见王晚菊的吃相,立马说道:“大口吃呀。这你几点才能吃完?”

        王晚菊怕这又是县长的责备,马上吃得快了一些,但她不经意看见艾鲜枝体谅的眼神,心中立刻明白过来。待咽下嘴里的面,她低着头小声地说:“谢谢县长。”

        艾鲜枝本想再说几句勉励的话,可王晚菊的手机又响了,是彭乡长。艾鲜枝听不清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听见话很密,而王晚菊在这边不停地应着并点头。不仅如此,这个电话刚挂断,另一个电话又无缝衔接地打了进来。

        许是觉得吵闹不停的电话打扰了县长就餐,王晚菊显得有点紧张,可越紧张越出错,在接通新电话的时候,她直接点了外放。瞬间,电话里传来丈夫蛮不讲理的呵斥:“打你的事情谁告诉三宝媳妇的?这种破事挺光荣啊,你到处说?”

        王晚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个劲儿点屏幕,挂断、静音都不管用——电话死机了。树哥还在电话那头不停叫嚣,除了王晚菊,艾鲜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div  class="contentadv">        一个小时之后,艾鲜枝带着县公安局副局长赖小伟和鹿泉乡派出所所长走进了喜旺法兰厂。他们来到厂区办公室,找到了正在对账的树哥,派出所所长直接喝问道:“是不是蒋树林?”

        树哥下意识点点头,见呼啦啦进来一堆穿制服的,马上说道:“环保局前天已经来过了,有事得问厂长……”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艾鲜枝便大步走过来劈头问道:“是左撇子吗?”

        树哥完全被这阵仗整蒙了,话也说不出来,胆怯地摇了摇头。艾鲜枝见状一把抓起他的右手,将他拽到一个铁皮文件柜跟前,大声喝令:“手举起来。举高点!”

        “县长叫你举高点!”派出所所长紧跟着又呵斥了一句。

        艾鲜枝拽住树哥的右手使劲往铁皮柜上一摔:“打!使上你算账的力气,好好打这个柜子。怕疼不想打,还是嫌不过瘾?今天必须动手。你怎么打老婆,就怎么打它。”

        树哥终于弄明白这些人气势汹汹的原因,可这个窝里横的男人在外面只剩下唯唯诺诺的软弱。他一边支支吾吾一边不自觉地往后退,完全没了在王晚菊跟前的威风。

        艾鲜枝看他这副样子更来气了,劈头盖脸地骂道:“王晚菊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家的大事小事全都要她去管,回去还要挨打受气,这是什么道理?我不要求你当模范,任劳任怨支持老婆,但你把她当个人看也做不到吗?”接着,她转头问道:“妇联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到?”

        “祁主席在路上了。最多十五分钟。”赖小伟赶紧应道。

        艾鲜枝指着树哥极其严肃地说道:“不要以为这种家务事没有人管。妇联的来了马上走妇女救助流程,该验伤验伤,该立案立案,民政、妇联、公安,把你们的职责划清楚,这件事情决不能就这么过去。”

        此时,办公室外面许多闻讯而来的工人正不明就里地探头探脑。艾鲜枝明白这样的男人最要面子,于是故意问道:“你在这个厂子,每个月工资多少钱?说话!”

        “五千五。”树哥磕磕巴巴地回答。

        “还没你老婆挣得多!”艾鲜枝大声地训着他,“一天到晚,你当什么大老爷?体谅体谅很难吗?你知不知道你老婆血压有多高?她血糖和甲状腺功能正不正常?谁告诉你不能生孩子是女人的问题?这种不懂科学的蠢话是哪个文盲说的?赖小伟明天带蒋树林去县医院,查出来如果是他的问题,就地隔离,什么时候把王晚菊吃过的那些中药吃完,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林志为,给范太平打电话,协调鹿泉乡,即刻借调王晚菊到县政府办督察组,半个月起。”

        “好,我这就联系。”

        “这件事情必须有个说法。这也就是王晚菊委曲求全,我要是她,你今天就活不出去!”

        树哥彻底怂了。因为王晚菊说什么也不去验伤,他侥幸没被拘留。从乡派出所回来,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屋里冷清得吓人,树哥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三宝把梅晓歌一路送到了新州市。

        在车上,梅晓歌回了几个工作电话和微信,又和艾鲜枝沟通了一下和覃县联合治污的情况。随后,他透过手机摄像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因为走得匆忙,他连澡都没顾上洗,头发蓬乱,脸也不大干净。

        “这个形象见到乔麦,她怕是又要唠叨了。”梅晓歌心中暗想。因为被临时安排参加会议,乔麦突然回来了,那个在山谷里未接通的电话本来应该作为惊喜出现的。

        三宝把梅晓歌送到了市委大院。幽深的走廊里,梅晓歌站在一侧,像个等待老师下课的学生。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会议室的大门开了,乔麦随着人流走出来。当她看到梅晓歌狼狈的模样时,恍然一惊,但紧接着两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家中久不住人,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梅晓歌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往床上一放,腾起的灰尘呛得他直咳嗽。

        “去酒店吧。”乔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梅晓歌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配上他始终不愿服帖的头发,让乔麦忍俊不禁。她轻轻推了梅晓歌一下:“啊什么啊,半尺厚的灰怎么睡呀?”

        梅晓歌看看被子应了一声,好像还在琢磨着什么。乔麦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拿起包说:“合法夫妻,开房不犯纪律。”

        即便如此,在前台办入住的时候,梅晓歌依旧显得有些拘谨。乔麦站在旁边想挽住他的胳膊,却被他挣脱了,还刻意地和她拉开一段距离。通往房间的路上,两人边走边聊,对话的内容也不像久别重逢的夫妻,更像讨论工作的同事,问得严肃认真,答得一板一眼。

        “你们这是临时回来开什么会?”

        “几个会都叠到一起了。”

        “明天去北京是吧?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要是顺利的话后天就得赶回来,省里还有点事情要办。”

        “定了哪天回藏区了吗?”

        “预计可以待个一周左右,定了日期我会提前和你讲。你有什么安排吗?”

        “抽点时间,回去和妈吃顿饺子。”

        房门打开了,梅晓歌如往常一样,立在一边让乔麦先进。乔麦拎着包仿佛走进会议室一般,只是经过梅晓歌身边时,轻轻说了一句:“不吃韭菜鸡蛋儿馅的,好吧?”

        房门关上了,二人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铠甲,激动地拥吻在一起。想着刚才梅晓歌一本正经的模样,乔麦推开梅晓歌,兴师问罪:“在底下不挺能装吗?怎么不装了?”

        “装不住了。”梅晓歌笑着说。

        乔麦很快发现了不对劲:“这什么?你怎么耳朵和头发里都是泥巴?”

        “嘴里没有就行了。”

        “不行!”乔麦一把推开他,“这还有沙子呢。洗澡去。”

        梅晓歌无奈地停下:“你先洗。”

        梅晓歌洗得很仔细,头发洗了两遍,还特意刷了牙,可当他穿着浴袍兴冲冲地走到床边时,舟车劳顿的乔麦已经睡着了,只在床头柜的便签上留下了三个字:叫醒我。

        看着妻子疲惫的脸庞,梅晓歌伸手想要轻抚,但就在手掌即将贴上她的脸颊时,他又停住了。啪一声,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柔情蜜意还未展开,已经化作了沉沉的睡眠。

        当他们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的第二天早晨。平日里两人都没少接这样急促的电话,一听到铃声便条件反射般弹起来,四下寻找手机。

        响铃的是梅晓歌的手机,下属向他汇报县里的人才引进方案。乔麦紧紧凑到梅晓歌身上,故意撩拨着他。梅晓歌强装镇定地布置完工作,没等挂断,又有电话打进来。

        “有个电话进来了,那就先这样。”

        不等梅晓歌再接,乔麦一把夺过了手机,看都不看就挂断了扔在一边:“我也是人才呀,你管不管?今天周末,少敬业一会儿天塌不了。”

        梅晓歌扑过去,仿佛要抢夺手机,但最终还是和乔麦纠缠着滚到一起。片刻之后,他想起之前乔麦说的行程,问道:“下午你还要去北京出差?”

        “现在到下午了吗?”乔麦反问。

        梅晓歌笑了笑,正想再抱住乔麦,忽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乔麦的,来电号码显示是梅晓歌的姐姐梅晓诗。

        “你姐怎么打我这来了?她知道我回来了?”

        “我没说呀。”

        梅晓歌有点蒙,顺手接起了电话,还没等他说话,里面便传来了姐姐焦急的声音:“妈住院了,脑血栓!”

        随着王晚菊被火速借调到县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也在县委大院迅速传开了,加之这件事又是艾鲜枝带头闹大的,所以一早的县委食堂二楼,前来吃饭的领导们纷纷讨论起来。

        县检察院检察长陈建平和王晚菊在工作中有过接触,他率先挑起了话头:“你们可能不认识王晚菊,又瘦又小的,腿还没我的胳膊粗,以前在鹿泉乡搞妇女法律活动,我和老曾还去过一次,任劳任怨的,天天挨打这哪能行?”

        法院院长曾路端着盘子坐在陈建平身边接着说:“家暴就是个问题,说实话,还真不好处理,还得县长去上手段。”

        “我觉得现在的观念就是严重错误的。”不知何时艾鲜枝也走进了食堂,她简单取了两样早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正色道,“两口子之间也是故意伤害,怎么会是家庭暴力?东亮县长你们要管起来啊。”

        听了这话,纪东亮面露难色:“就像曾院长说的,有时候接到报警,到家里要带丈夫走,妻子自己就先妥协了,没法弄。王晚菊到现在都还没验伤呢。”

        艾鲜枝不甘心地说:“我觉得法院一定要从重处理,这不光是个体问题,全县的那些丈夫都要看看。女人就不是人吗?中国人都是怕死的,包括那些拐卖小孩和妇女的。都说难管难办,我告诉你们这些事情怎么解决。很好解决,除了买卖同罪从重判罚之外,一旦发生了这种事情,丢孩子属地的乡镇领导和村主任就地免职,你看看管不管得住!我就不信一个村子里去了一个陌生人,村主任都不知道。包括家庭暴力,村主任是不是也要担责?老婆明明已经快被打死了,这还叫家庭暴力?狗屁调解,这就是故意伤害,必须判刑。”

        见艾鲜枝情绪激昂,陈建平碰碰纪东亮的胳膊肘,开玩笑地说:“听见没有,县长让你抓紧判决,从严从重。”

        纪东亮也跟着笑了笑:“公安哪有这个权利?那是法院曾院长的。我们顶多能吓唬吓唬李来有,护不住自己的兵,就知道‘围炉夜话’。”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却听见艾鲜枝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书记昨天也在鹿泉乡,那个事情被叫停了。”

        有些事情看上去很严重,可能三言两语笑笑就过去了,比如王晚菊挨打;有些事情好像就是随口一说的闲话,却能让所有听见的人表情微妙,比如被叫停的“围炉夜话”。大家互相对视片刻,于立群站出来问了一句:“‘围炉夜话’现在全县都铺开了,以后还搞不搞?”

        “等书记从市里回来,你去问问他。”

        艾鲜枝一句话就把皮球又踢了回去。于立群笑着说:“阴霾、乌云就算啦,我还是去问点阳光灿烂的事情吧。”

        一旦遇到事,不管家里家外,乔麦马上进入雷厉风行的工作状态。新州市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主任和乔麦的父亲是多年的朋友,她人还没到,电话就先打了过去,安排梅晓诗他们和医生对接。

        待到她和梅晓歌到达医院,基本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乔麦什么都抢在前头,看了看检查结果之后,便向主任问道:“我婆婆平时血压就高,不过她胆子小,一般不敢自行减药。我看除了脑血栓,怎么还有血管瘤?”

        主任指着片子解释道:“脑梗死是左侧,血管畸形在右侧。要不是这次检查,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平时有症状吗?比如眩晕、肢体麻木或者步态不稳?”

        连丈夫都是半年才见一面,婆婆平日的状况她哪里知道。乔麦转而看向身边的梅晓歌,可他和母亲相见的次数也比乔麦多不了太多,只能含糊地回答说:“好像没听她说过。”

        平时的工作习惯让乔麦最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梅晓歌也一样,可这样的问题确实不是他们能对答如流的。无奈之下,乔麦只得先探问道:“问题大吗?”

        主任看着片子沉默片刻,谨慎地对乔麦说:“我建议去一趟北京,听听那边的意见。”

        主任是新州当地的权威专家,又和乔麦家有私交,说出这话,恐怕有点麻烦,夫妻俩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二人和主任简单寒暄了两句,立刻着手下一步的安排。乔麦联系北京医院的熟人,梅晓歌去办出院手续。

        不过,梅晓歌这边进展得十分不顺,一则他的电话此起彼伏,哪个都得应对半天,根本腾不出时间办正事,二来母亲刘巧珍完全不配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坚决拒绝转院。乔麦联系完医院,回来一见这境况,立刻不容置疑地说:“我也建议去趟北京,找个好点的专家,看看权威的地方怎么说。”

        刘巧珍半闭着眼睛,微微歪了歪头,小声但坚定地说:“不去,县医院说我没事,输完液就好了。”

        “病情是会发展的。昨天没事,今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越是早治疗早干预越好——输完这一瓶液要多久?”乔麦的语气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婆婆,而是一个犯错的下属。

        刘巧珍可不吃这套,乔麦机枪一般的话根本打不透她,她睁开眼,她对着床边的女儿梅晓诗说:“我想吃瓣橘子。”

        梅晓诗一直守在床边不说话,像个尽职尽责的保姆。听到母亲的指令,马上动手剥橘子。乔麦的话她却好像没听见,一句也没接茬。

        此时,梅晓歌打完电话回来了:“商量得怎么样?”

        乔麦一听这话更上火了,有病治病这么简单的事情,她搞不懂这母子三人还在犹豫什么。梅晓歌还在征求意见,她直接拍板决定了:“科学的事情不用商量。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天坛,刚给她打完电话,输完液就可以动身。”

        “不用去。”刘巧珍望着梅晓歌说,“不是说输完液就好了吗?大老远折腾什么?”

        “肯定得去,还是要尊重科学。”乔麦也望向了梅晓歌。

        “你们先尊重我。我不想去。”

        “围炉夜话”现场调解纠纷怕也没这么难,梅晓歌心里急又不能表现出来,忍不住搓了搓手。待到母亲吃完半个橘子,他看着梅晓诗问道:“大脑的问题和别的不一样,是得重视。姐,你说呢?”

        梅晓诗默默地团着手里的半个橘子。虽然不在母亲身边生活,但弟弟和弟妹都是有文化、有本事的人,他们的建议十有八九错不了,可乔麦刚刚咄咄逼人的语气,别说老太太,她这个大姑姐听着也不舒服,幸亏弟弟还懂得好话也得好好说的道理。她抬头望见梅晓歌恳切甚至有点乞求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梅晓歌明白,姐姐已经把劝服母亲的事情揽下来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先把乔麦带离现场,以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林志为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艾鲜枝提交了《关于鹿泉乡养猪户造成河道污染的整改方案》。自从上次艾鲜枝在车上跟李来有交代过后,他几乎天天给李来有打电话落实方案的事情。从文稿到执行,他前前后后打了十几个电话。

        果然,艾鲜枝看完报告后,第一句话就说:“这上面的很多事情都和农业农村局有关系,给他们也看一下。”

        “已经看过了。这个方案也包含了那边的意见。”

        林志为的回答有些出乎艾鲜枝的预料,她又看了看方案最后规定的日期,问道:“日期也估好了?这么短的时间做得到吗?”

        “我给李书记打过电话,说您可能会问到可行性,他的原话是‘七八成差不多’。”

        “临阵磨枪,这个比例相当高了。”艾鲜枝点点头又问,“上次见面他还含含糊糊的,李来有怎么回事?”

        “乡里一直在做规划,包括方案上提到的牲畜转移和养殖基地。这次如果不催,其实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唯一不确定的是市场生猪价格,他们之前是想再等等,看看清栏形势。”

        事无巨细,对答如流,和前几天相比,林志为的表现不说是脱胎换骨,也可算是上了个台阶。艾鲜枝看着手里的文稿忽然想起之前在车里,林志为好像给过她一个什么东西,便随口问道:“你上次是不是让我看个什么东西?”

        林志为一愣,想起那份被踩了的稿子,微微低下头轻声回答:“一个发言稿,已经不用……”

        “回头拿来我看看。”艾鲜枝打断了林志为的话,她想全面了解这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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