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寻隐得遇怪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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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小路间,枣红壮马上,暮霭晨沉中,片刻幽红里,靛衣男子环抱着一名每寸肌肤均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衣女子前行,时微夹马肚,时低眉耳语,引得戴着同色帷帽的女子一阵娇笑。
“你这登徒子将我劫出府作甚?是受谁人指使?还不快速速将我放下?兴许我还能向县官大人求求情,饶你不死。”
莫不是哪家小姐落了难?
“小生乃山中一采花贼是也,机缘巧合得见小姐倾城之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特将小姐劫了去以寄相思。”
陈伯稚编得起劲,还欲再来几句唱段,被美娘含笑戳破:“好个磊落坦荡的采花贼,只是小女子才疏学浅,竟不知哪里来的采花贼文质彬彬还自带着一股子书生气?”
陈伯稚面不改色:“自然是俞州城陈府上的。”
见环抱着自己的这人手越收越紧,丝毫没有散场之意,美娘一双美目滴溜溜地转:“好你个陈伯稚,见色起意也不将狐狸尾巴藏紧些,若是真心喜欢,用心打动、诚意求娶、共结两姓之好也并非全无可能,聘为妻奔为妾,贸然劫去岂非唐突了佳人?”
“我自会娶你。”
美娘掀开帷帽,望着他说这话时坚定的眉眼。
不是戏词,此刻的他们也不是戏中人,这是陈伯稚给美娘的承诺。
君子一诺,重于泰山。
虔诚地,静谧地,满怀期待着。
美娘懂得。
已经言明的心意,裹挟着堂而皇之的喜欢,敞亮得叫她心安。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这厢唱罢牡丹亭,那端又来天仙配,直引得惊鸟忘飞,蝴蝶盘旋,好不快活。
“哎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咯,光天化日之下,未婚男女竟然共乘一匹马,让我看看又是哪家的野鸳鸯私奔叫我碰上咯?”
这般煞风景之言叫二人同时止了玩笑,定定的看着前方路上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
那男人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脚上穿着编织的草鞋,污发满头乱得跟个鸡窝似的,手上还拿着个破了豁口的油碗,一靠近还有一股难言的馊味,活脱脱一个沿路乞讨的臭道士。
二人对视一眼,陈伯稚率先下马,又将马背上的美娘扶下来。
地上成对温软的灰影恬静地靠在一起,像二人一般紧密相依。
“道长有礼。”
那道士抖抖手上的碗,并不吭声。
美娘一愣,从陈伯稚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几两银子,放在油碗里。
道士取过沾了油的银子点了点,不吭声。
美娘瞧了瞧陈伯稚,又倒出几两银子。
道士摇摇头,还不吭声。
美娘暗道此人怎如此不知好歹,捏着钱袋子不愿再动,倒是陈伯稚一反常态,取过钱袋将袋里的银两倒了个精光。
道士颠了颠碗里的重量,似乎终于满意了。
将碗里的银两混着油花倒进袖里,又将破碗一丢才开尊口:“明明是三生石上篆刻的缘分,偏被人横叉一脚搅和了去,贫道怜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着实可怜得紧,便大发慈悲帮你们一把,替你们把断了的红线接上。”
美娘听得云里雾里,回过味来却暗骂这老道胡说八道。
臭道士不知从哪变出两根红绳,欲戴于二人手腕。
美娘瞥见绳上的油腥,恶得够呛。
沿途虽被老道破了兴致,但见这老道拎个破碗乞讨,便想着分他一些银两也无妨,不曾想这老道不谢便罢,竟还说些有的没的诓骗他二人,心下难免恼怒。
正欲发作,又见陈伯稚双瞳清澈,真心宝贝那红绳,冲着老道笑得像个孩子,美娘心里不免犯了嘀咕:
“一根红绳而已,给出去的银子都够买几千根轮番戴扔着玩儿了也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那道士将她的抱怨听了真切,也不恼怒,只捋着胡须:“姑娘,臭老头的绳可同旁的绳不一样,戴着这个,纵使化蝶齐飞,来世今生也相互牵绊,绝走不散。”
倒是极好的寓意。
不过——
吉祥话哪个不会说?
哪值这个价?
难不成这臭道士的嘴真镶了金子不成?
美娘难免一阵捶胸顿足。
陈伯稚却欢欢喜喜地来牵她的手:“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二人一脸惊诧,尤以美娘更甚。
她很难将眼前这个不修边幅臭气熏天的道士同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联系在一起。
剩下那位也没好哪儿去,一脸被雷劈过不可置信的样子,全然不知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
陈伯稚将美娘抱上马,一夹马肚,马儿吃痛甩开四蹄,转眼便将他二人送走,不见踪影。
一阵白光闪过,衣衫褴褛的臭道士转眼成了个妆容精致身姿窈窕的妙龄女子。
她的身侧,一道黑色的雾缠了上来,显出一个面色苍白的黑衣男人来。
“啊渡,你说他是怎么认出来的?这不可能啊?”
被唤作啊渡的男人不说话,示意她看自己的脚。
莹白脚趾上套着一双不合时宜的草鞋,草鞋破旧脏污,偏玉足上不染尘埃,小巧脚趾透着微红,无意识显出几分可爱来,分明是双女子的玉足。
“啊,好不甘心。”
男人拦了她,哄道:“这世上有人被欲望迷了眼,自也有人持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是你,又乱拉红线。”
女子嘿嘿一笑,连连讨饶:“这一对还真是天定的缘分不怪我自作主张,我呀,充其量不过是成全一对可怜人罢了。”
男人不置可否,执手紧握以作回应:“回家啦。”
女子高兴地环上他的手,抱了满怀,满心的依赖。
用过晚膳,陈伯稚还有些生意没料理干净,因而早早便去了书房。
美娘卧在榻上左等右等,直到更夫的打更声被风送到她耳朵里,也没等来陈伯稚同她道晚安,便明白他极可能秉烛至天明,心下有些不落忍。
若不是她白日里耍小性子胡闹,央着他带她踏青,他也不至于三更了还不能回被窝。
美娘辗转反侧,终是放心不下,一骨碌卷了铺盖卷。
被褥厚重,美娘身子骨纤弱,顺着□□一路跌跌撞撞,差点便将脚边那株似在瑟瑟发抖的小花踩在脚底。
美娘仔细一瞧,难免失笑:“原竟还有漏网之鱼?”
那是一株牡丹。
不打紧会是陈府最后一株牡丹。
前日子,因着陈老爷陈大少爷故去,陈伯稚说牡丹盛放太娇艳,未免有冲撞亡灵之嫌,便逐渐除了牡丹,改种茉莉,兰草,金菊。
此举倒是为她遮掩牡丹心悸提供不少便利。
昨个儿因她心悸受不住虚虚提了一句,陈伯稚便将院子里仅存的帝王牡丹糟践得彻底,颇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意味,那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牡丹同他有仇。
美娘看在眼里,十分的感动悄然融化成绵绵爱意,滋润的要使人落泪。
不曾想墙后阴影无人关注的角落里,竟还藏有一株兀自绽放的遗珠,只可惜位置避光,花期比别的牡丹晚了近一月,现下只长了几个花骨朵,不成大器。
“天可怜见的……”
花没开,大抵不会犯病吧?
若无心悸,美娘一介俗人,自也是喜爱这花中贵族的。
正欲细细观赏,心口猛地一窒,拧作一团。
又来了!
滚沸的人声接踵而来将她淹没,再看那花,已失了原先的娇弱,张着血盆大口逼得她后退了两步。
别看!不要看!
被褥跌落在地,她狠狠捂着胸口,一阵头晕目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有人在笑。
还有人在高声交谈。
是谁?
谁在哪里!
是谁在说话?
美娘眼前闪过重叠的虚影,辨不分明。
她的脑袋重得仿佛跑过千军万马,也顾不得去捡手边已经沾上泥土的被褥,提起裙摆便朝书房奔去。
陈伯稚!
陈伯稚!
只有陈伯稚能救她!
他在,吾心乃安。
咚…咚…咚…
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缠绵病榻的病人,陈伯稚就是她得以续命的灵丹妙药。
陈伯稚!
陈伯稚!
念着他的名字,狂跳纷乱的心渐渐安稳下来,钝器刺穿的痛感也逐渐消失,不再折腾。
她漫长地呼出一口气,狠狠靠在墙上。
得救了。
美娘全身遍布着一种长久溺水后回到陆地的劫后余生之感。
书房亮着灯,窗户虚掩着,一阵风吹过,掀开一道缝。
陈伯稚长身而立,背对着她,整个人微微颤抖。
从美娘的角度看不见他在做什么。
她一愣,踏进屋子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陈伯稚支撑不住般地向后退了一步,右紧手握着的东西也哐当一下砸在案几上。
那是一把尖端染血的匕首,凝着冷光。
他右手端着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白色的碗,质地透彻,是上好的白玉底,借着烛光,美娘能看到碗里隐隐约约晃荡着的粘稠液体。
碗边鲜艳的痕迹灼烧着她的理智,清晰地提醒她那是什么。
陈伯稚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案几上,生怕它撒了去,复整理好自己仓促间胡乱扯开的衣襟。
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窗户的位置扫了一眼。
美娘瞥到他胸前流血的伤口,捂着嘴,本能地往窗户后躲。
为何躲?
美娘自己也不明白。
一阵推拉抽屉的声音过后,美娘又听到他压抑着的一声呜咽和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是在上药?
美娘的心揪着,疼得她险些喘不过气。
见他受苦,她的疼不比先前心悸减轻一分。
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上前一把扯开那人的苦心隐藏,质问他为何自残自伤。
可是她的手在距离窗檐一寸的位置停下,微微发颤。
她不敢。
她在害怕。
可是,她在怕什么?
若是她不管不顾的进去,又会怎样?
陈伯稚绝不会厉声呵她……
晶莹剔透的泪顺着她漂亮的下颌角流下,裹挟着她面上的浮粉。
那是陈伯稚为她上妆的颜料。
是了。
她再漂亮,也只是陈伯稚笔下的粉面娃娃,画得再栩栩如生,画中人的泪依然是混浊的。
她,终究不是人。
人若腻了尚能休。
画若倦了,自也能换。
美娘苦笑一声,默默掩了眼尾的泪,失魂落魄离去。
一窗之隔发生的一切,陈伯稚全不知晓,他正将一个储存完好的卷轴缓缓打开,专属于牡丹的绝代风姿跃然纸上。
陈伯稚指尖拂过画卷的每一寸,小心翼翼,带着无限眷恋。
接着,他取过那白玉碗上呈着的液体,一点一点顺着牡丹的花型开始描摹,直到碗里的液体全都用尽,画轴上只剩下整片血色。
奇怪的事发生了。
画上的牡丹似生出了自我意识般将刺目的红色尽数吞咽,完成后竟与未上色前别无二致。
许是有些失血,陈伯稚晕了一会儿,将画卷细细卷起置于匣内,无处不透着小心妥帖。
夜深只闻蝉鸣,微风拂过细叶,陈伯稚轻手轻脚地潜到美娘房间。
睡前夜探美人安睡已成了他的习惯。
房门大开,榻上空无一人。
凉席榻上凄凄凉凉,只剩了一枕朦胧。
陈伯稚慌了手脚,迟来的害怕一记一记打在他心上。
找了一圈寻不得佳人,灵光一闪,他踱去了自己房里。
推开房门,榻上被褥间果然蜷缩着小小一团。
他放低声响、脱了鞋袜才敢进房,蹲在床边,瞧着已陷入美梦中的佳人鼓鼓囊囊甜甜的小脸。
“小嘴嘟嘟的?可是梦见了我?”
美娘腮帮红红热气氤氲的样子着实引人犯罪。
“陈伯稚,我陪你的时间不多了。”
记忆里清冷的声音吹散了他的不安躁动,他一戳芳泽的坏想法只好作罢。
他叹口气,认命前去书房将就一晚。
却被一双小手拽住。
她说:“陈伯稚,抱。”
高山峰峦,小阜平岗,黑暗里竟险些叫他迷了途。
嗅惯了她身上的香味,辨出两颗樱桃,细细吸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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