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这是个杂乱的屋子，所有物品摆放不齐，空气中还弥漫着发酵似的酸臭味。

        言池没好气的拉开窗帘，使劲推了几下，才将年久失修的窗户推开，烈日有些刺眼。他背靠着窗边，笔尖在泛黄的书页上唰唰记下一排字。

        阳光将他笼罩起来，整张脸隐匿在黑色中。他右脚搭在左脚前面，修长的身形在地板上落下长影。

        他写完字后，扭开钢笔的笔管，挤出一点黑墨水滴在右手食指上，轻轻一挥，那墨水在空中划过滴在女人的额头上。

        几秒后，沙发上的女人费劲的爬起来，深凹进去的眼睛微微睁开看过去，眼底一片沉黑，长久没进过食物和水，使她的嘴唇发白且干燥，皮肤蜡黄身材消瘦，活像个大烟鬼。

        她垂在地上的脚边，静躺着一瓶安眠药，而里面的安眠片早已经就着桌上的白开水进了肚子。

        “名字。”言池头也不抬的问。

        女人喘了口气，轻微的像一阵风拂过。

        “张美兰。”她说。

        言池笔尖一顿，依旧低着头，声音淡淡的:“不是问你，我在问他。”

        女人坐正身子，一动不动，脸色越来越青，在不被注意的耳垂下方，一块尸斑正在逐渐成型。

        这屋子不大，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挤在一起，加起来面积不到三十平。

        而此时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肉眼可见，只有女人和言池。

        哪来的他？

        言池撩起眼皮看向沙发，不过不是看女人，而是站在女人身后，有着一模一样身形的灵，它通身透明，泛着浅蓝色，一眼过去，能透过身体看到柜子上沉了灰尘的相框。

        相框里，笑容灿烂的女人，手里抱着还在嗷嗷待哺的孩子，两人背后的阳光，如现在一样炙热耀眼。

        而在这相框对面的墙上，挂着又一张黑白色的照片，里面的人，俨然是那个孩子。

        许久，那通体透明的东西钻进女人身体内，连带着那副躯体不自然的活动了下，就像年久失修的木偶娃娃，女人的瞳孔全黑，幽幽开口道：“张、美、兰。”

        言池垂眸记下，他写过的字自然而然的带上了一层浅薄的黑光。

        “年龄。”

        “35岁。”

        “职业。”

        “无业。”

        “家庭成员。”

        “孤儿，丈夫刘辞半年前车祸去世，儿子刚满一岁，高烧致死，公婆住在西郊的危楼。”

        言池记完，将笔夹在中间，合上本子。从始至终，脸上不带有任何表情。

        “我是不是快死了？”言池走到她旁边，刚把手伸出去，女人问道。

        言池没说话，不是快死了，你已经死了。

        他沉默着，女人又问：“我还有机会吗？”

        言池：“没有。”

        说话间，女人的瞳孔色逐渐恢复，却重新倒在沙发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就好像刚刚发生的只是一场梦。

        -

        街边的花草因为一夜雨水的浇灌疯长，远处的除草师傅推着车，呜隆隆的制造噪音。言池扯了下衣领，迈过水坑走进一家蛋糕店。

        这是个装修复古的店，打眼看上去会让人误会，时逢周末，店里熙熙攘攘，暖光充盈着整个屋子，就连言池冷白的脸都柔和了许多。

        钢琴的音符从留声机里飘出来，飘的到处都是。言池点了蛋糕，坐在靠窗的地方，出神似的凝着窗外。

        临近的桌子几个妆容精致的女生窃窃私语，余光总往言池这瞄，瞄完后快速收回，脸上瞬间漫起了潮红。其中一个女生灌了口奶茶，似乎是在壮壮胆，然后拿起手机。

        可刚起身，言池来了一连串不停歇的信息，毫无感情的默认铃声绊住了女生的脚步，导致她一个趔趄又坐了回去，捂着涨红的脸发窘。

        三里子：哥，车都到了，你什么时候来啊？

        三里子：上次因为你非要吃蛋糕，我错过一次见冥王的机会了！

        三里子：这回您可不能再坑我了！

        三里子：哥，你在吗，在吗？看到回我一下！

        “对方正在输入”还没消失，言池斟酌了会，考虑到时间问题，长按讲话，声音慵懒轻盈：买蛋糕呢！

        三里子：……

        -

        通往阴间的车自然不能停在人多眼杂的地方，所以言池拎着蛋糕坐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地铁，才在郊区的一处林子里上了车。

        这片林子极其隐秘，鲜有人来，即使有，也会被阴气森森的氛围劝退。

        车子几乎被坐满了，上眼一看没有空座。

        “哥，这儿！”李里礼站起来，直冲他招手。

        言池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蛋糕被他放在腿上，动作小心翼翼。

        “哥，冥界不是没有蛋糕店，还比地上便宜。”

        李里礼忍不住说。

        言池没理他，靠着椅背，目视前方，调整好姿势以防之后可能发生的剧烈颠簸。

        过了会儿，车依旧没开，李里礼抓着前面那人的椅子，探头往前望:“怎么还不走？”

        言池：“人没齐。”

        话音刚落，外面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在门口停下，一个女生气喘吁吁的跑上来，还没来得及缓一缓，就被司机当头一骂:“能不能有点时间观念，怎么那么慢，全车人都在等你知不知道！”

        女生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路上有点事耽误了。”

        最后转了一圈才找到个空位。

        司机戴着墨镜，一身黑色的连帽长袍，扣着脑袋，一直没说过话，一开口就如此雷人，李里礼吓的缩了下脖子，想想言池刚上来时，司机颔首微笑的样子，躲在椅子下面嚅喏道:“万恶的弱肉强食。”

        言池斜眼看他：“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几乎是同一刻，车上所有人的手表咔哒一声，这是守灵人及灵官通过职业考核后才有资格佩戴的，冥界和地上相差两个小时，方便观察时间。

        声音一响，司机发动引擎，车身突然剧烈晃动，言池虽然提前做了准备，却还是被手里的蛋糕阻碍了平衡，下意识的抓住旁边的李里礼，借用他肥硕沉重的身躯，才堪堪稳住自己纤细的身板。

        李里礼惊的叫了一声：“啊哥，我的肉！”

        “又不疼，喊什么！”

        “呜呜……”

        大约颠簸了五分钟，车子终于平静下来，冥界独有的晚光透过窗子落进来，言池往外瞥了眼，黑深的瞳孔里映入了暖色。

        车身前倾，路过奈何桥，奈何桥算是冥界里唯一的亮色，因为它连通着冥界和地上，拥有着世间最独特的景色，来此一遭的人，无论是冥界工作者还是已逝之人，毫无例外的会停留一会。

        既是对某一样东西的向往，也是对此的怀念。

        车子过桥，旁边的李里礼兴奋的搓着手，要不是安全带拉着，这人八成已经跳出去了。

        “我马上要见到冥王了，我太激动了！”李里礼还不忘跟言池互动，“哥，你说，我看到他第一面应该说什么？”

        看来这人已经激动的胡言乱语了，言池毫不留情的戳破他的幻想：“守灵人手册第250条，禁止勾引冥王。”

        “……”

        如他所料，李里礼瞬间蔫了，耷拉着脑袋。

        “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冥王？”言池的视线一直落在窗外，此时才忙中抽空看他一眼。

        李里礼不知道窗外有什么好看的，明明都看了十多年了，可没忍住好奇，也把脑袋扭向外面：“因为我听说守灵人考核时，冥王会来看看大家，可那年冥王临时拉肚子，我无缘见他，上次冥界大会因为你买蛋糕耽误了上车时间，我又没看见，所以才这么好奇啊！”

        言池点点头，垂眸看着手里的蛋糕，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后辈上一堂生动的告诫课，于是用胳膊捅了下李里礼。

        “其实冥王脾气特别差，曾经有人在他吃饭时不小心放了个屁，你猜那人最后怎么着？”

        李里礼瞪着好奇的大眼睛，摇头如拨浪鼓，“怎么着了？”

        言池似笑非笑的指着前面的人：“他最后成了司机。”

        李里礼：“……就因为放了个屁？”

        “嗯哼。”

        但不管怎么说，开冥车的司机也属于冥界工作者，守灵人也是。

        工作不分贵贱。言池给他上完课，无论李里礼后面再问什么，他都没有回答过。

        大约半个小时，车子终于停在鬼门关前，门前站着两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家伙，一左一右，他们没有脚，悬浮于空中，黑色长袍的帽子盖住脸。

        车上所有人下车，司机也不例外，迅速站好一排，等待检查。这是回冥界必有的程序——检查身份牌，以防出现乱闯入者。

        李里礼跟在言池身后，先后体验了把同为守灵人也会有差距的对待。

        身份牌是一个人存在的重要证明，作用和地上的身份证类似，不过也有些不同的地方，普通人和鬼的身份牌只有姓名，职业和在冥界所居住的时间，而在守灵人的身份牌上，多出来一串编号，由此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能力。

        言池的编号是a13042，李里礼的编号是d20021，从a到d，按照能力排组，能力强的排在上组，这也就是为什么要a组和d组搭档，比较互补。

        两人检查无误，前脚刚走，身后突然出现了躁动，最后上车的女生抓狂似的要冲进地府大门，面色铁青，张着大嘴。几个守灵人费劲的拦住她，可这女生力量大的出奇，几个男人龇牙咧嘴都没能拽得住她。

        李里礼害怕的抓住言池，下一秒他怀里一空，言池已经抽出胳膊，上前一步，轻而易举的将女生踹出去。

        女生在黑石路上连着翻滚了几圈，裸露的肌肤有好几处划伤的伤口，缓缓的流着黑血。

        可她不知疼痛，棕色瞳孔像绽放的水墨，蔓延到整个眼球。

        言池若有所思的眯了下眼，这场景有点熟悉。

        不等女生冲过来，他已经摸出钢笔，狠狠的在掌心滑出几道浓黑的线，错位的瞬间，将手掌拍在她额头上。

        蓝色的灵从她体内痛苦的飞出去，言池推开女生，与此同时攥住灵的脖子，微微用力，那灵噗的一声，化成一颗浅蓝色的球。

        女生恢复意识，被人扶着慢慢的站起来，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骨感白皙的手。女生抬眼看他，带着歉意，接过那只球。

        “工作认真点，别被灵附身了都不知道。”言池冷冷的说道。

        他腿长走得快，女生的道谢声已经被风吹的没剩多少了。

        李里礼目瞪口呆的跟着他，时不时的往后看那一团乱糟糟的地方，最后没忍住问：“哥，她为什么会被附身啊？”

        “你到底是怎么通过考核的？”言池忍不住皱眉道。

        李里礼摸着后脑勺，咧着嘴笑：“这不是时间长就忘了吗？”

        才两年就忘没了，那他这干了十多年的人，是不是都得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言池：“回去翻书！”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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