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退礼

上卿侯府位于升平坊西街，碍于阮霁人尽皆知的“名气”，西街如今早已门可罗雀。

        平日里，偶有走街串巷的商贩。今日，西街上竟不同往日，挤满了看热闹的路人。

        府内。居宁斋。

        红漆木门前，丫鬟茶雪悄悄推开一道缝隙，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刚走了没两步，丝绸缎面的锦被里伸出一只细白纤巧的小手，朝着空气晃了晃，阮霁从被窝里悄悄冒出鼻尖，困得睁不开眼。

        “冷。”

        茶雪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脸盆，转身将红漆木门关得严严实实，生怕漏了风进来。

        她熟练地凑近床榻，轻声提醒道，“小姐，该起身了。”

        阮霁本就有赖床的习惯，加上冬日里寒风凛冽，换做无人管束的平日，她几乎要睡到日上三竿。

        阮霁捏紧了被角，猛然忆起自己应下陈中郎退礼之事，可不就是今日吗？

        她眯着一只眼睛，“兄长……唤我了？”

        茶雪见阮霁终于起身，心里如释重负，忙不迭帮阮霁更衣。“小姐，陈中郎已经入府，这会正跟少爷在前厅叙话。”

        怪不得阮霁一早便听见外院的喧闹声，这个陈秉和，退还聘礼也要闹这么大动静。可这婚约作罢之事，自己还未曾与兄长商议。

        经历昨日各种惊心动魄，她早已将婚约之事忘得干干净净。

        倘若兄长今日得知自己先斩后奏，可会生气？阮霁心里有些许不安。

        “他入府多久了？”铜镜衬出她略显憔悴的面容，阮霁一边描眉，一边埋怨茶雪，“怎不早些唤我起身？”

        “小姐，”茶雪满脸委屈，“我唤了三回，回回您都不肯醒啊。”

        ……

        罢了。阮霁匆匆贴上了云鬓花钿，毕竟输人不输阵！阮霁想起陈秉和昨日在望庭宫外对自己恶言相向，如此品行，实非良配，幸亏自己原本也无意于他。她心里打定主意，今日用尽浑身解数也要求得兄长的应允。

        未出阁的女儿家不敢擅自抛头露面，阮霁一番收拾后，悄悄躲在前厅的扇目屏风后偷看。

        阮卿让高坐主位，长兄如父，他俨然一副家长做派，气势拿捏得很足。

        “秉和兄，你我二人多年之约，这婚事岂能说退就退？”

        断然悔婚，陈秉和自知理亏，却仍然冷言辩驳道，“令妹昨日已经允诺退婚，阮兄若是不信，可唤小姐前来对质。”

        阿霁同意了？她怎可如此冲动？

        阮卿让始料未及，眼看陈秉和的态度如此坚决，以阮府目前的处境，想要保住这门婚事，恐怕相当困难。

        他如今“失官失势”，众人皆避之不及，只是阮卿让未曾料到，第一个朝自己落井下石的人，竟是这位多年前一见如故的知己。

        寥寥数语交谈，二人之间早没了挚友情谊，莫名生分。陈秉和如今高升，眼底里多的那分功利与算计，不免让人心寒。

        “好，”言及至此，阮卿让也不愿拖泥带水，“那便当面说个清楚罢。”

        阮卿让朝着厅内家仆使了眼色，随后，屏风后的阮霁眼前顿时一黑。

        一位黑衣家仆站定在阮霁面前行礼，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声音憨傻且洪亮，“小姐！少爷说，让您去一趟前厅。”

        ……

        这便是她亲自教养多年的家仆？如此没有眼色……

        阮霁尴尬地从屏风后走出来，遂即整理衣冠，她低眉行礼，乖乖地等着教训。

        “阿霁见过兄长。”

        “听闻这退婚之事，是你自己应下的？”阮卿让的语气轻飘飘的，阮霁无法察觉兄长是否有怒意。

        “昨日入宫，陈中郎在望庭宫外多次阻拦，阿霁走投无路，这退婚，只好应下了。”

        阮霁抬眉，却似换了一副面孔，众人只见她泪眼婆娑，脸上写满了委屈。

        “兄长远在塞外，府内无人主事，陈中郎前日退回婚帖，昨日约退聘礼，阿霁小小闺阁女子又能如何，一切由不得我愿与不愿。”

        阮霁朝着身后的丫鬟茶雪使了一个眼色，茶雪便乖乖递上了前日里陈府亲自送来的“退婚书”。

        人证物证俱全，这出突如其来的“苦肉计”戏码，顿时让陈秉和面露窘色，连声辩白。

        “卿让兄……不是……我可没有逼迫她啊。当真是她自己一口答应的……”

        阮卿让将一切看在眼里，暂时没有表态。

        可这片刻的沉默，却激起阮霁心中无限的担忧，万一兄长顾及与陈秉和多年之谊，坚持要履行婚约，该当如何？

        情急之下，阮霁把心一横，如今只能破釜沉舟推上一把。

        她当即泪眼灼灼，言辞恳切，“陈中郎，昨日你说得没错，我姻缘薄命，谁又能承住这克夫之损呢？真是羡慕孟家小姐，不仅秀外慧中，蕙质兰心，更是不可多得的佳人。阿霁在此，祝中郎将与孟家小姐早日喜结连理，双宿双飞。”

        “啊这……”阮霁之言戳中陈秉和的软肋，他全然没想到阮霁会当着阮卿让挑明此事，还说得有板有眼，吓得他浑身一抖，心虚不已，“我……何时说过会求娶孟家小姐了？我陈秉和岂是背信弃义之人！”

        “哦？”阮霁佯装擦泪，亲手将退婚书掷于桌前，“没有么？”

        原本，阮霁是不必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婚约当即作罢，双方还能留一个体面。但阮霁深知兄长品性，只有他知晓陈中郎如此贰心，眼里才揉不进这粒沙子。

        果不其然，阮卿让听出蹊跷，当即发话，“既如此，这婚约便作罢。切莫耽误了秉和兄的大好前程。”

        细作之事还未查清，纵然是陈秉和不提悔婚，他如今依附于孟昶门下，阮卿让也有意解除两家婚约，不妨将计就计。唯有一件要紧的事，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阿霁的名声。

        阮卿让当下冷眉，“秉和兄，阿霁克夫之言，到底从何而来？”

        “这……”流言纷纷，陈秉和不过是道听途说，只是堂堂副五品官阶却听信坊间传言，他此时早已羞臊不已，“是……是在下妄言了。”

        陈秉和立即朝着阮霁行上大礼，“陈某昨日情急，一时口不择言，还请阮小姐见谅。”

        阮霁连正眼也未瞧，指着大厅里那一摞聘礼箱子说道，“兄长已允，陈中郎，这聘礼，你便可领回去了。”

        兄妹你一言我一语，二人一致对外，陈中郎只得灰扑扑地离去。

        阮霁似弱柳扶风地半跪着，眼角的两滴泪还十分闪亮，却迟迟不敢再看一眼兄长。

        片刻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调侃。

        “人都走了，还演什么？”阮卿让早就看穿阮霁的小把戏，“看来昨天罚抄家训，还是罚轻了。”

        阮霁撇撇嘴角，她悄悄抬头，脸上露出顽皮的娇笑。

        “兄长，陈秉和背信弃义，还倒打一耙损我清誉，逼得我一个女儿家没脸没皮，与他掰扯。今日多亏兄长护我。”

        阮卿让切切摇头，“家门不幸，若是父亲知道我迟迟未能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定要托梦于我。”

        “兄长，你放心。”阮霁目光锃亮，“若父亲梦里罚你，我替你便是。”

        阮卿让闻言虽感宽慰，心中却若有所思，“有些事，你是替不了的。”

        “兄长，我只求你平安。”阮霁递了一杯热茶到他手边，茶香四溢，雾气中只见她的眼中满是诚恳，“就算没有官职军衔，只要你我兄妹二人互相扶持，侯府基业定能发扬光大，总有一天，皇上定会让兄长承袭父亲的爵位，君子某事，韬光养晦，十年不晚。”

        “阿霁……”一席话令阮卿让心中泛起涟漪，他心中感叹，阿霁虽是女儿身，但论格局眼界，绝不逊色于任何出类拔萃的男儿。

        只是，现下自己奉了镇北王密令，既有暗查细作的重任在身，实在是难以周全家中琐事。日后，上卿侯府必定是细作眼中之物，阮卿让唯一的软肋，仅有阿霁而已。

        理应替她早作打算才是。

        “阿霁，明日你便前往大慈恩寺礼佛，小住月余，待退婚的风波过去，再回府不迟。”

        “啊？”这么突然？

        阮霁虽想反驳，但看兄长沉吟神色，便知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转念一想，兄长所言确有道理。方才陈秉和前脚离开侯府，府门前那些好事之人，后脚便会将“退婚”的消息传遍奉京十六坊。

        流言蜚语如暗礁伤人，阮霁的名声，在一次又一次风波中飘摇，实在经不起任何折腾。

        如今这场退婚的风浪，也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阮卿让见阮霁似有犹疑，正准备开口劝解，却见阮霁忽然变了一个姿态，“兄长，我这就收拾家当细软，明日便搬去寺里住。”

        “当真？”阮卿让半信半疑，虽说女子翻脸堪比翻书，但阿霁答应得也太爽快了，“你不会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吧？”

        “兄长，我在皇上面前允诺过，要为阵前殒命的士兵们祈福，住进寺里日日佛前诵经，阿霁说到做到。”

        阮霁此言绝对诚心满满，兄长平安归来，她人生中最大的心愿已了，至于退婚的风波嘛，她心里想着，熬一熬总会过去的，一月不成，那便三月，三月不成，那便一年半载。总之，等到奉京城里有了更大的八卦热闹，此事便翻篇了。

        阮霁心里盘算，既然要出府小住，那这掌家大事必然是要跟兄长交代的。她唤着府里的账房翟先生到跟前，搬出小山一般厚重的账目册子，拉着阮卿让示意。

        “兄长，这些都是五年来侯府名下的庄子宅院，还有各处的店铺产业，府里的账目收支、库存盈余，我都让翟先生理清楚了。现下兄长归来，一切都该由兄长做主才是。”

        话音刚落，仆人便递上了一封飞鸽传书，阮卿让匆匆读过，顿时便心不在焉。

        “不必了。”他似乎并不关心所谓的家产置业，“你打理得很好，日后还是归你管。”

        ？

        不等阮霁拒绝，阮卿让便匆匆出府而去。

        阮霁长叹一声，兄长如今无官一身轻，真不知一天到晚都在为何事奔波？

        一旁的翟先生托了托鼻梁上厚重的牛角簪水晶眼镜，尴尬地笑笑，“小姐，少爷走了，咱这账本还交出去么？”

        “不交了，”阮霁摊摊手，转身便将账目本子交回翟先生手里，学着阮卿让的语气说道，“翟先生，你打理得很好，日后还是归你管。”

        “欸！”翟先生顿时两眼放光，感激涕零，“老奴定不负小姐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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