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终留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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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组办画词会这日,宫里来的车撵,老早就侯在凌府门口,内侍说,太后提点了程步云同去,此番安排,多少是顾念着从前的情分。
皇宫位于临安城南,西靠凤凰山,走丽阳门本是要近些,但为了大肆宣扬,内侍特意安排走东华门,车辇停在东华门前,我们一行人往月华楼行去。
前殿紫柱金梁,雕龙画凤,雄伟庄严。
内殿楼阁亭台高低错落,平台上的方砖纤尘不染,周遭摆放着腊月少有的鲜花绿植。
月华楼,临水而立,碧绿明净,倒影波动着,映出数十名女子执杖鼓,翩翩起舞,颇有一番粉饰太平的景象。
上月华楼,白玉铺造的地面闪着温润的光芒,楼中绘有彩饰,内陈宝座屏风,熏炉,烛台。
楼中聚集了大宋的半壁文坛,三五成群。
这些人,我多半是不认识的。
往太后所在的阑珊行去,一路不少人与我见礼招呼。
参拜完太后,遂与她一同接见这些文人,太后言,‘今日主要是作画著词,只谈风雅,不必拘礼。’
月华楼上,可俯皇城之宏丽,瞰云霞流光。风动腊梅千万朵,如雪初降,众人见此景兴致颇高,纷纷挥墨。
其中还有些人似是紧张的很,频频冒汗,太后见自己在此,众人不好施展,只回避去了楼上。
程步云左顾右盼的行了过来,与凌玦一人拿着一块果糕,“左前方那个老头是谁?”
“据说,是临安文阁的阁老,字姝安。”我瞧这人身形瘦挑,慈眉善目,应当是有些地位的。
“他很有名吗?怎么大家都围着他?”程步云嘴里嚼着糕点,说个话含糊不清。
“你不是号称文坛百晓生吗?怎么,你没有听说过他?”
“哎,战乱这些年,我对如今的文坛,也是不甚了解啦。”
“呃。”我瞅了他一眼,自顾蹲下给凌玦擦拭脸颊。
“在下李贤,见过凌夫人。”
这声音倒是陌生的很。
我起身看向这人,三十来岁,着绯色官服,连带着耳垂都有些泛红。
“李大人好。”我语气还算平常。
他神情腼腆,似是不甚好意思的躲闪着什么,垂眸看向凌玦道:“这位,便是凌少保的公子吧!与少保真是像。”
今日已经有不少人说凌玦与平洲相像,我会心笑了笑。
“这凌少保很有名吗?怎的你们都认识他?”凌玦仰着小脑瓜认真的看向李贤。
“这……”李贤应是未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两岁的小孩问到了,连忙补充道:“自是鼎鼎大名,天下人都认识他。”
“我就不认识他。”凌玦也是实事求是,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平洲就走了,不认识也是正常。
我见李贤面色讪讪,只捏了捏凌玦的小鼻子道:“改日,阿娘将他介绍给小凌公子认识一下。”
“咯咯,好,娘亲,我也想作画。”凌玦看向豪情纵墨的众人,似是感兴趣极了。
有那么一霎,我只觉得凌玦是来捣乱的,若容他搅和在这些文坛大家们中间,倒墨薅毛,多少是有些不成体统,那画面我再不敢细想。
“今日文人墨客齐聚,大家都希望能,有幸一睹夫人的风采,不如,请夫人也作词一首,令我等瞻仰。”这词还未作,李贤似是已经心悦诚服,五体投地了。
就知道今日难以躲脱,该来的是片刻也不会迟到,“那我献丑了。”
这献丑二字倒不是客套话,而是我此刻最真实的内心反应。
落墨时,这字还算能看,这词嘛!是真的憋不出什么好词来,众人聚拢,将我围的有些透不过气,程步云只抱住凌玦,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甚至,还有一丝颇感兴趣的模样,第一行字映入眼帘,他竟还念了出来,“一天一天又一天。”
众人本准备配合喝彩的,此时倒是有些发愁措辞了。
“一年一年又一年,十年二十年?”程步云念的小心翼翼,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今年和明年。”凌玦还不识字,但他接的不错,最后一句,就写这个啦!
我搁笔,程步云率先点评道:“这最后一句,‘又是明年复今年。’可谓是点睛之笔啊!”
是否点睛,我是不晓得,可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我在各位面前,那是自愧不如。
接下来,只听众人一阵吹嘘。
“不错不错,词藻朴实,有几分玄机在里面。”
“的确是颇有禅意。”
“不愧是第一才女,凌夫人所作,乃是难得的好词啊!”
“我说这是,一词动临安,众人没有意见罢。”
“没意见,没意见,确实写的好!”
“好词,好词。”
这个好字再听下去,我耳朵是要生茧了,只让程步云照料一下凌玦,我自顾溜了出来。
想当年,我满腔热血,著词颇多,用字斟酌,引典慎重,自觉是有不少好词的,可人们对我的评价都不甚好,反倒说我的才气,是靠当官的老爹吹嘘出来的,如今,这写的算是个什么东西,却是引的诸多文人,连连叫好。
罢了,较不得真。
上次见太后时,听她提过一嘴,说平洲过几日就能回来了,如今大半月都过去了,他是半点消息也未传回来,趁这会儿得空,我想着再问问太后,可是边关情况有变。
内侍通传后,我急着进去,似是无意瞧见了一个男子,走旁侧离去的场景,他的背影有些眼熟,高挑的身形和一位故人很像。
“茵姐姐来了。”望南只笑了笑,并未解释,她自是无需向我解释,不,这也无甚好解释的。
“是。”我觉氛围有些怪异,随意攀谈道:“这若大的后宫,怎未见其他妃嫔。”
“官家还这样小,自然是没有妃嫔。”望南依旧只是笑着,她应是明白,我所指的妃嫔,自然不是小皇帝的,转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是了,是有个曹太妃,当年因说错了话,早被打入冷宫啦。”
曹美娥因说错话被打入冷宫?已多年?
如此说来,若入宫的人是我,这会儿多半也是在冷宫住下了。
“刚瞧了茵姐姐今日作的词。”望南望向案台上的誊抄词稿,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多少是该怪我太敷衍了。
她自顾行了过去,将词稿拿在手中反复观看,“我觉得茵姐姐写的很好,连姝安也为你注词,光阴只向明日去,很是易懂。与当年那首,了负相思,一样好。”
她怎的,好端端的提起了当年那首,了负相思,那是,我为顾重禹所写的最后一首词了,许是与今日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有关,我像是再随意不过的问了句,“对了,顾重禹如何了?”
“看来,茵姐姐,是果真不关心他的事。”
“何事?”
“靖安二年秋,听闻他年寿难永,还冒雨饮酒,风寒缠体,病体离支,舞阳公主遍寻名医,终无回天乏术,立冬前夜,他便没了,公主秘密发丧,未昭告天下。”
靖安二年?那时我,在蜀地剑州。
一时顿感心痛,惋惜道:“他,他那样桀骜之人,怎会,生场病却熬不过去。”
“茵姐姐岂会不知,永顺水门一事,他身陷桎梏,落下病根。世人唾弃他是太子嬖臣,长公主将他幽禁驸马府,亦不许任何人接近他,纵然令他怨恨,也不过是想要护他罢了。”
“世人的话,怎可信。”终是忍不住,泪水顷刻间冒出。
“有句话,本不该说,见你肯为他落泪,只说来一听,权当慰他九泉之灵。”
“什么话?”
“他病时,常常呓语,说那年雨下初相识,执伞相望,山河无色,西风知我心,亦如今日。”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帛书递来,看字迹是顾重禹生前所写,我固然惊讶,太后竟私藏顾重禹的字迹,可此举女儿家再明白不过,帛书上默的是汉人诗词,‘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泪水滴落在帛书上的那一刻,似是随着望南的描述,看到了他死前。
人在将死之前的那一刻,会看到什么?
寝殿中依稀跪着几个御医,舞阳公主泪眼婆娑的拉住他的手,像是想要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样。
他眼眸合着,气若游丝,良久,轻轻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屋内,“这些天,是不是要下雨了,我的伤口痛的厉害,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埋葬在桑良山的银杏树树下。”
“你是,想去桑良山吗?”舞阳哽咽着问,问的温柔。
“……”半晌未答。
舞阳自言道:“好,就去桑良山。”
又是半响,他坚定的蹦出两个字,“不去。”
舞阳张了张口,来不及细问,他哭声道:“娘,我不想去宫里,我不喜欢太子,我能不能不要去?”
这时的顾重禹看到了自己九岁时的模样,太子这个人感觉怪怪的,自己不喜欢和他说话,为此挨了好一顿打。
他下意识的拿手去挡,看到棍子落在自己身上,可是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痛。
而床上的顾重禹,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手指,神情也没有明显的异常。
舞阳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只满口应承道:“好,我们不去。”
一滴泪水从顾重禹眼角滑落,舞阳眼睁睁的看着他,渐渐没了气息。
“茵姐姐。”
“茵姐姐。”
望南轻唤了几声,我才回过神来,她眼眸波动着,“茵姐姐,你知道桑良山吧?”
“……”那是,我与顾重禹初相见的地方。
“顾重禹死后,就葬在桑良山的银杏树下。”她行去栏杆处,回眸对我笑了笑,“他幸是,死的早。”
他幸是,死的早。
不用看到建安五年的那场国耻,不用看到如今风雨飘摇的大宋。
“舞阳公主,她,她好吗?”最后一程,是她陪着顾重禹的啊!
“她只身远去高丽了。”风将她的话吹散开来。
若未记错,那是顾重禹双亲的流放之地。
“谁言情深无处觅,诸君可登桑良山。”她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触碰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死前,有一个心愿,就是再见茵姐姐一面,舞阳公主为此,派了不少人前去追寻你,最后一批人传话回来说,蜀地剑州,有个女子墨宝不凡,还雇人买了些送回汴京,可惜,人没有找到,他这最后的心愿,终是落空了。”
他死前,执意要见我?
当初匆匆离开蜀地,平洲真的如我一般,毫不知情吗?
眼眸渐渐模糊,看不清望南的神情,她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堆话。
说这顾重禹,许是想解释当年潋青湖与我决绝之事。
豆蔻花开,山河无色的相遇,竟是祸根。
相遇的开始,也是赵显淳妄想掌控他的开始,更是他心生恨意的开始,他满心欢喜的告诉赵显淳,自己想要求娶楚茵茵之事,却被赵显淳借舞阳推脱,更是逼迫他与心中所爱决绝,那段时间,他的心备受煎熬。
世人都以为先太子监国时期,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可那是他人生最屈辱的时候啊,他心中的兄弟情谊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厌恶太子的恩赏,厌恶他赐予的权力,厌恶不如意的婚姻。
即便是心性高洁的顾重禹,谪仙一样的人物,最后还是,悄无声息的散场。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终留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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