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卦

第十章

        君厌夜带了十坛烈酒去了不远处的萦河。

        夕阳即将落下，河面泛起了浅淡的玫瑰色，流动如练，有些像君厌夜眼睛的颜色。

        君厌夜打开一坛喝了下去。

        “一个才认识不到五天的人，说爱你一辈子，还要给你生孩子，如果他不是个骗子，就是个疯子。”玄黄剑开口说：“或许他二者兼有。”

        “他喝醉了。”君厌夜望着河面，眼睛里倒映出潺潺的河水。

        今天他拿的酒比昨夜的更烈更醇，却怎么也喝不出昨夜的味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会再喝醉。

        五千岁的修为，这世上绝大部分酒都无法醉倒他了，想想也残酷。

        “魔尊陛下究竟在懊恼什么呢？”玄黄问。

        “如果我知道，或许就不会这么懊恼。”君厌夜灌了一大口。

        “是因为他说了那些孟浪的话，又擅自忘记了？”玄黄猜测。

        “是因为他让魔尊陛下一夜不得清净，起床还不知感恩？”玄黄又猜。

        “是因为魔尊陛下很在意他。”玄黄说。

        君厌夜没有说话，没有否认。

        再过一会儿，夕阳就会彻底落下，他的眼睛就会一寸寸暗下去。

        君厌夜静静站在河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往侧后方一看，施离躲在树后，只露出半张脸来看着他，像某种犯了错的小动物。

        “嘿嘿，一个人在这儿喝酒？”施离被发现了，背着手三两步走出来，“喝得还不少。”

        君厌夜不答话。

        蛐蛐叫，风吹草，十分细微的声响。玄黄也很识相地没有说话。

        “哎呀，我知道你在恼什么！”施离毫不客气地把君厌夜手中的酒壶抓过来，喝了一口：“你不就是怪我喝酒的时候只顾着自己，没招呼你喝吗？”

        君厌夜看了他一眼。

        “来来来，我陪你喝。”施离把酒壶递给君厌夜：“今天咱俩不醉不归，你不喝好了，我就不睡觉！”

        “你们长明宗都不禁酒的？”君厌夜挑眉看向他：“禁酒禁色不是你们的宗法么？”

        按照施离这个喝法，这个撒酒疯的程度，君厌夜真好奇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禁啊，当然禁，就是因为禁酒，我才给憋成这样的，”施离理直气壮：“别人都能逃下山去，隔三差五买点酒喝，我连出都出不去！”

        “为什么？”

        “蹲大狱，”施离一脸沉痛：“少主太金贵了，被养在最中心的峰顶，和其他峰都是隔绝的，我逃狱七百八十六次都失败了。”

        “……”听上去是有点凄惨，配上这张脸更是我见犹怜。

        “来，干了这一坛。”施离说。

        君厌夜一挥手，把酒都收了，不让喝。

        施离傻眼，眼睛里都失去了光：“你…你怎么都拿走了？酒呢？”

        “背后的伤口好了？”君厌夜反问。

        施离低下头，委屈唧唧小声说：“你都给涂了药膏了，没大碍了。”

        今早起来，施离发现背上的鞭伤不疼了，是君厌夜给他用了虫族的特制续肌膏，一夜就恢复如初。

        “不是我。”君厌夜不认：“不知道是哪个大冤种，大半夜巴巴地给你涂药膏，醒了你又作践身体。”

        “怎么会是大冤种，这明明是好夫君。”施离的笑容甜甜，拉着君厌夜的袖子。

        “好夫君”这个称呼一叫出口，君厌夜望着天，叹了口气。

        “夫君，咱们回府去吧。”施离的声音甜甜，乖巧可人。

        “别叫了，瘆的慌。”

        施离一手握住君厌夜的手，拖着手离去。

        施离算定了日子、时辰和地点，让君厌夜在他识海里休养元神。

        地点就在鬼螭洞府深处，隐蔽幽静，又有玄黄魔剑护体，这样对施离也安全。

        君厌夜在石地上刻好了阵式，注入灵流，又将香烛宝器摆在阵眼，两人这才走进去，相对而坐。

        “还记得之前我指给你看的那个地方么？那个裂痕，你去那里就好，其他地方可能不太安定。”施离又重复了一遍。

        他也深知自己识海中有许多暗流和危机。

        “这也是我第一次开放识海给人休养，没什么经验，你在里面就事急从权吧。”施离说：“千万别迷失在里边。”

        “我会小心。”

        “幸好我们有道侣契，我的识海不会特别排斥你，反而认识你。”

        君厌夜伸出右手，施离与他手指交扣。

        两人目光对视，眼睛里同时映照出了对方的魂印，而后再双双闭上眼睛……

        君厌夜的元神非常容易地进入了施离的识海，不如说，施离的识海一直在欢迎、渴望着他的到来。

        君厌夜再度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晦暗的混沌，像是天地蒙昧未开的样子。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虚无，只留下了燃烧后的灰烬在空中漂浮着…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想要去找到那裂痕的位置，但是他有些迷路了。

        记得结道侣契那次，施离的元神从一片黑暗中向他走来，和他交谈，并不需要他刻意去找。

        因此，君厌夜以为这次也会有元神的引导，然而这次，那元神却不见了，君厌夜试图感知了一下，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无奈之中，君厌夜只能继续前行，他觉得自己如同鬼魂般飘荡。

        忽然，一个满身染血的少年扑在他的脚边。

        “救我…咳，”少年咳出一口血来，声音虚弱沙哑：“救救我……！”

        少年努力抬头望着君厌夜，君厌夜看清了他的长相，是施离。

        少年与现在的施离气质差异很大，眉眼之中并没有那股随性和肆意，而露着软弱、无助和绝望。

        施离墨发散乱，银冠歪斜，血液黏在眼皮和睫毛上，头发垂在侧脸。

        “求你……”他伏倒在地上，冠袍带履皆是锦色精绣，却布满伤痕脏污，他一手按住君厌夜的墨云靴，另一手颤抖着揪住君厌夜的袍服下摆。

        君厌夜能感觉到，施离的力气正在流失，他撑不了多久。

        君厌夜俯身握住施离冰凉的、被血染透的手，向他注入灵力：“发生何事？”

        灵力完全无法注入，君厌夜也明白，这个施离只是幻象。

        他不应该去理会、招惹这些幻象，而只应该去寻找休养地点，但他还是伸出了手。

        “呜…”施离痛苦地呻-吟，唇边又溢出一缕血色，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在他身后，有人给了他致命一击，使他的手猝然松开，身体倒在地上。

        “……！”

        君厌夜连忙朝前方望去，然后，他看到了施离的元神。

        施离的元神面无表情地站在一片虚无中，冷静地望着君厌夜，并没有看自己的尸体一眼。

        是施离的元神亲自了结了自己的幻象。

        “对不起，我来晚了。本该早些出来接你，但是我被一些东西绊住了脚。”施离向君厌夜走来，踏过了自己的尸体：“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休养的地方。”

        君厌夜仍然望着地上的幻象，少年施离已经没了呼吸，一动不动。

        “你在看什么？”施离按捺着自己的烦躁，伸出了手：“跟我来。”

        “他是怎么回事？”君厌夜问道。

        “这就不关魔尊陛下的事了。”施离凉薄地说：“魔尊陛下是来休养的，只安心休养就是了。我不会再让他们出来打扰你的，放心吧。”

        君厌夜不禁在想，这会不会是施离内心最深处对他的真实态度？

        “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君厌夜说。

        起码比起结契那天，心情不算很好，结契那天好歹还笑了，今天的施离还没笑过。

        “对，我很烦，别招惹我。”施离背对着君厌夜往前走。

        君厌夜走在他的后面，他看到许多施离的尸体倒伏在识海的各处，几乎每隔三五步就有一具。

        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裳，有着各种各样的死法。

        “这些都是你杀的？”君厌夜问。

        “不是我杀的。”施离说完，又顿住了脚步：“是我杀的。”

        “你的话自相矛盾。”

        “不矛盾。”施离说：“有人先杀了他们，我再杀他们第二次。说到底，他们都是死于自己的无能。”

        “无能？”

        君厌夜话音未落，施离就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股尖锐的头痛袭了上来，使他的身躯微微颤抖。

        “……魔尊陛下，别再问了，如果你不想我也被杀的话。”施离说。

        施离把君厌夜带到了那巨大的裂痕处，就离开了。

        君厌夜待在裂痕中，这是施离识海的一处缝隙，这里格外安静，就像是死寂之地一般。

        虽然他是来休养的，但此时却完全无法静下心。

        他没有想到，表面如此明媚开朗的施离，内心却是这样的。

        施离的内心好似一个厮杀的角斗场，好似无间炼狱，又像是荒凉的坟场。

        今天施离的元神也很反常……

        遥远的识海深处，东西南北，又传来施离的呼救声，闻之凄楚：

        “啊——不要——！”

        “求你别杀我…我一定会算出来的，我……”

        “好痛…求你放我出来……”

        无数次带着哭腔的求救，每个声音都戛然而止。

        君厌夜起身，寻着声音走去。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听着这样的声音，根本无法休养。

        他想，施离的识海现在一定非常动荡。

        如果幻象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那元神不一定可以及时地除掉每一个，自己或许能救下一个，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果然，君厌夜向前走了没多久，立刻有个约莫十五、六岁的施离向他跑来，少年施离抹着眼泪：“救我！”

        “如何救你？”君厌夜立即问。

        小施离抹了抹眼泪，指着不远处正提剑赶来的施离的元神：“帮我杀了他！”

        君厌夜一愣。

        他不知道，如果在一个人的识海内杀掉他的元神，会导致什么后果。

        他真的不敢尝试，也不能用施离的生命冒险。

        施离的元神看到君厌夜，眉头一皱：“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在休养么？”

        “外面动静太大，我出来看看，”君厌夜挡住小施离，问元神：“你为什么要杀掉他们？”

        “让开！”元神大喊一声，似乎发怒了：“不想休养就滚出去！别妨碍我！”

        君厌夜从未见过施离如此偏激的神情。

        “他们一直在叫喊，我静不下心。”君厌夜周旋道。

        “呜呜……”小施离躲在君厌夜身后，揪着他的腰带，把脸埋在他的背上，怕得全身发抖。

        “他们很快就可以安静下来，只要你让开。”元神态度坚决。

        “就算你杀了他，很快又会涌现出更多，这是徒劳无功。”君厌夜说。

        “哈，你也知道？”元神讥讽地笑了：“要不是你的出现，会引出这么多烦人的幻象？你还来对我指手画脚？”

        “我的出现？”君厌夜不解其意。

        这时，躲在他背后的小施离突然出招偷袭了元神，尽管他灵力低微，但元神的修为同样不高，元神的胳膊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口子。

        “唔…”元神吃痛，对君厌夜又是冷笑：“看到了？我不杀他们，他们要来杀我呢。”

        “如果我现在离开，他们会停止吗？”君厌夜问。

        既然是他的出现引来了这些幻象，那只要他离开即可。

        他离开了，施离的元神就不必疲于奔命地应对这些层出不穷的幻象。

        “别走！你不能走…”小施离露出撕心裂肺的神情，死死抓住君厌夜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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