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现在再回想和阿斯塔第一次在体育场重遇时的情形，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伊诺克还记得那时候他很急切地想要向她证明自己可以而且很希望有机会能重新接受现在的她、想要让她知道他很确信只要他俩重新在一起就会都过得很幸福，但是现在他的表现变得和那时候一点儿也不一样了。伊诺克猜想自己在阿斯塔看来应该就跟刚碰上那个不知名的弹吉他的小伙子的她自己似的，一旦一开始的兴奋劲儿过去了就会反应过来他俩有多不合适；即使很希望自己能对曾经有过的冲动更负责任一些，但还是难免越发清醒地意识到他俩不合适。但他对阿斯塔不是那样的：他刚见到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的反应固然是有很不少的不理智的成分，可是这几周里他一点儿也没有后悔认为“我其实很想要她回到我身边来”，反而越发认清楚了那份在时间里沉淀下来的深情。

        为了避免每次都傻乎乎地问才能知道她的下一场比赛在哪个体育馆，伊诺克记住了阿斯塔那支球队的名字，尽管她（可能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并没有特意提过。七月的第一个周末，他第一次专门买了张票进场看比赛。他一直盯着她看——仍然是那件队服，印着数字“6”和全大写的“格林格拉斯”。他仍然一点儿也不懂魁地奇，可还是隐约感到阿斯塔今天的表现应该很不错。他想这也许是因为自己觉得她看上去挺从容的，尽管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用这种词来形容一个明明是在全身心地投入一项很激烈的运动的很敬业的运动员——无论如何，他应该是没猜错，因为他边上有一位怀着孕的红头发女士也觉得阿斯塔今天发挥得挺好。那位女士尽管来得有点儿晚，但从落座开始一直在兴奋地向她的丈夫和儿子解释球场上正在发生的事。她的语速比解说员快得多，说得也相当细；孕妇在这种大家都容易变得很激动的地方并不常见，伊诺克觉得她一定是很懂也很喜欢魁地奇。

        直到中场休息的时候，他没法再盯着阿斯塔看着、除了环视一下四周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认识那位女士。这倒巧了：上周他刚跟阿斯塔提到她。

        金妮·隆巴顿和在学校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她在没有比赛可解说的时候很安静；她丈夫比她更安静，只是默默地把水和一些吃的东西递给她。至于他俩的儿子，他也低调地坐在座位上，简直是完全透明的。和她对上目光的时候，伊诺克想着多少应该表示一下礼貌，就冲她点了点头。

        “夏普先生，”她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隆巴顿太太，”他客气地答道。

        隆巴顿先生也冲他点头。那个看起来跟塞拉莎和尼普顿差不多大（实际上伊诺克知道他们基本上就是一样大）的小男孩儿从他父亲背后探出头看他，那怯生生的样子应该是已经从父母的表现中意识到面前这个……大概算是年轻的叔叔的男人是个斯莱特林了。

        伊诺克冲那小男孩儿露出他那种标志性的客气而疏离的微笑。那小男孩儿眨了眨眼睛，也冲他笑了。尽管不应该，伊诺克还是觉得他比尼普顿要可爱一些。

        “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隆巴顿太太问。

        伊诺克又点了点头。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关心自己；这种“格兰芬多式的热情”让他很不习惯。上学的时候，在高贵矜持的斯莱特林，即使已经互相很熟悉，大家也都不怎么跟他说话。

        “我还以为你对魁地奇没什么兴趣呢，”她又说。

        伊诺克不知道应该怎么理解她的话；对他来说，跟格兰芬多交流像简直是隔着整个世界。她是什么意思？她问这个干什么，他对魁地奇有没有兴趣跟她有关系吗？要是她想嘲笑他的话，他俩明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呀。除非——伊诺克只能想出来这一个可能让她对他抱有敌意的理由——她到现在还是很介意他们家跟水蓝儿闹家变的时候他代替了她天天跟在她妹妹边上，后来也没把那个位置还给她。可是你又没跟我说过，伊诺克有些不自在地想，你又没跟德拉科似的找我约着打架，我有什么义务去特意考虑一个格兰芬多的感受？

        “我看过您的报道，”他决定答非所问，“写得很好。”

        隆巴顿太太似乎很高兴。她轻声道了谢，然后也冲他笑了笑。伊诺克觉得她笑起来有一点儿像她妹妹，但又说不出是哪儿。

        “夏普先生，”隆巴顿先生突然问，“您是在圣芒戈工作吗？”

        伊诺克矜持地点了点头。尽管认出隆巴顿太太花了些时间，隆巴顿先生的形象对他来说却是相对来说要熟悉一点儿的：这个圆脸的金发男人是霍格沃茨的草药学教授，跟做草药生意的夏普家族有些合作。不过由于家族产业现在主要是他母亲在打理，毕业以后他和隆巴顿先生实际上一共也没见过几面。

        直到现在伊诺克除了打招呼只说了一句话，但他们似乎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很乐意被他们提问。格兰芬多们总是带着点儿讨厌的自来熟，伊诺克想，他们怎么就不知道正视对自己说话的人的眼睛不是很期待接着聊天的意思，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但是隆巴顿先生看上去真的谦虚又和气。看着他脸上认真的表情，伊诺克终于决定相信他们对他确实并无恶意——哎，这些格兰芬多真是单纯善良得让人心虚。

        隆巴顿一家在战后最早表达了对贵族和斯莱特林的信任，因为他们接受了马尔福家族的帮助：大战胜利后，卢修斯“发扬精神”，主动把马尔福家族的传家宝借给他们，弗兰克和爱丽丝·隆巴顿才得以恢复神志。治愈魔法造成的精神失常需要人鱼的歌声、精灵的琴音和独角兽的角光；之所以圣芒戈的治疗师们束手无策，是因为其中精灵的琴音相当难找。纵观整个魔法界，只有马尔福家有一把精灵的琴。

        卢修斯当然是看在隆巴顿家族在贵族圈外的影响力上才借出了那把琴。在伊诺克看来，要么隆巴顿他们是真的单纯到感觉不出来马尔福家族实际上是对他们有所图，要么就是完全清楚但还是选择了和马尔福家族按照契约原则各取所需。后一种似乎更有可能，但伊诺克觉得这个交易从一开始就并不符合契约的自由和平等精神——“我们贵族出了许多食死徒，而且不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停下过给伏地魔做事，但我们在战后把弥补我们造成的损失的机会施舍给你们了，所以仍然完全值得你们的信任和感恩戴德。”作为另一名贵族，伊诺克不得不承认，老马尔福作为“贵族的典范”倒确实是福泽了整个贵族圈。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想，为什么隆巴顿家族也是个格兰芬多的“没落的贵族”家族，听起来跟韦斯莱家族一模一样？水蓝儿是“第一个被斯莱特林接受的韦斯莱”，可见韦斯莱家族即使在没落以前也没有出过斯莱特林……目前看来，所有的贵族家族都是一水儿的斯莱特林（不然就除名），那以前呢？

        他想到的一个解释是：从前四个学院都有不少贵族，但另外三个学院的贵族后来都没落了。不过他从来没学过这段历史，也没听人谈起过；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过格兰芬多也可以有贵族，大家都认为只有斯莱特林才能有……或许拉文克劳也勉强可以接受？

        据水蓝儿说，之所以斯莱特林收的贵族多，是因为贵族孩子才会从小有觉悟为家族荣耀放弃生命，这一点正好符合斯莱特林的招生标准；斯莱特林的大家也都对她的说法表示了认同。这么说起来，也许家族继承人不再被分进斯莱特林就是没落的开始。可是那些没落的贵族在没落以前就一直不是斯莱特林，那时候斯莱特林怎么也不要他们呢？也许只有斯莱特林的贵族才足够……“斯莱特林”，才可以长久地守住高人一等的地位（甚至把别的学院的贵族们从圈子里排挤出去，或者干脆就是抢占他们的资产来使他们没落）？

        伊诺克曾经听说过“十三契约贵族”的历史：十三贵族是梅林精心挑选出来守护魔法界的家族。梅林说过，就算以后新晋的贵族会忘记守护魔法界的职责，十三贵族也绝对不会忘记。“绝对不会忘记”？韦斯莱和隆巴顿这两个格兰芬多的家族显然都在战争中出了很大的力，而以马尔福为首的斯莱特林贵族们——没有没落的贵族们——只不过是最后跟着水蓝儿站了队而已。这样看来，倒像是只有把这个“守护魔法界”的职责置之不顾的家族才不会“没落”了。

        在卢修斯提出要主动借出那把琴之前，水蓝儿曾经是对格兰芬多们会怎么去求马尔福家族把琴借给他们很感兴趣的，而且在他们斯莱特林面前丝毫不掩饰这一点。伊诺克知道水蓝儿喜欢那种别人有求于她的感觉：她只要嬉皮笑脸地说两句轻飘飘的话，人家就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稍微皱皱眉头，人家就得低声下气地恳求她。任何一点儿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施舍就算是展现了高风亮节，别人的命运如何发展全看她愿不愿意高抬贵手，这对她来说好玩儿极了。伊诺克没法跟她共情，不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像马尔福那样祖传的琴，只有和隆巴顿一样撞上贝拉特里克斯却不可能死而复生的父亲。那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是这样的，夏普先生，”隆巴顿先生友善地说，“庞弗雷夫人已经当了很多年校医，最近在考虑带个学生接她的班了。我听说您现在是副主治疗师，但能力已经够得上……”

        伊诺克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隆巴顿太太看见他的反应，似乎是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丈夫一眼，眼神像是在说“你看，我跟你说过吧，他们那样有钱又有能力的斯莱特林贵族是不会愿意屈尊去照顾一群小屁孩儿的小伤小痛的”。

        “这么说吧，”隆巴顿先生说，“我知道在您这样的贵族眼里不算什么——但在霍格沃茨当校医也是份体面的工作，庞弗雷夫人也是认可您的能力才会考虑您。”

        说这话的时候，隆巴顿先生的声音变得稍大了一些。伊诺克知道隆巴顿先生在想什么：隆巴顿先生似乎觉得伊诺克是被他的话冒犯到了，为此他也觉得受了冒犯：这家伙怎么听说霍格沃茨愿意请他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真是不识好歹；连在霍格沃茨的——能接触到整个英国魔法界的年轻人、可以说是最受尊重的职位都看不上，到底还有什么是能被他们放在眼里的？斯莱特林们总是这么讨厌！

        伊诺克想解释一番，又觉得多说无益，因为自己实在是没法跟格兰芬多交流。所以他只是态度很模糊地问：“她知道我？”

        隆巴顿先生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来了。隆巴顿太太接过了话茬儿：“是纳威告诉她的。”

        伊诺克觉得自己脸上也有点儿热了。“如果你们是想找位有水平的年轻治疗师的话，”他有些紧张地说，“德拉科也许比我更合适。他是主治疗师，而且——”

        “就是他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的。”隆巴顿太太说，“纳威跟庞弗雷夫人是挺好的朋友，顺口提起她想找个接班人的时候德拉科就推荐了你。如果不是今天在这儿碰见你，纳威本来还打算过两天登门拜访呢。”

        伊诺克有点儿发怔。他几乎忘了德拉科和他们是姻亲关系了……认真的吗，德拉科跟他们说起他了？这是什么意思，是怕他去找丽塔·斯基特还是真拿他当个兄弟？如果是前者，德拉科应该把这事告诉他的。

        他很清楚地知道，比起顶德拉科的班还没有相应的报酬（对他来说更多地不是钱的问题），名正言顺地照顾一群能记住他的名字的孩子的确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他想起阿斯塔对他说她很想念霍格沃茨——其实他也是。如果他真想为魔法界做些比在圣芒戈顶人家班这样浪费自己作为一个贵族少爷本应该有的影响力更好的事，那当然应该找份比贵族少爷这个身份更有影响力的工作。回到霍格沃茨，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去——这听上去真的很不错。

        “她考虑过更公平的方式了吗？”伊诺克质疑道，“比如组织一场考试，或者麻烦她亲自找个时间来圣芒戈考察一下什么的。我知道像特里劳妮和海格这样的教授们都是当年邓布利多私下选来的，但我不像他们那样需要这份工作，恐怕会有别人更需要这个位置。”

        “现任校长麦格教授也同意由庞弗雷夫人自己来选择她的接班人。”隆巴顿太太说，“实际上她有不少候选人，但目前你排在第一个。”

        伊诺克眨了眨眼睛；他现在很确定他们一定能看出来他脸红了。真可恶，他想，腼腆的隆巴顿先生不好意思的时候有个外向的太太帮他，我只能自己顶着。

        “所以呢，”勇敢的隆巴顿太太又接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也可以考虑考虑。”

        伊诺克微微点了点头。隆巴顿太太如释重负，她先生也是。他越发觉得并不像水蓝儿那样喜欢这种不平等了——他并不喜欢别人对他表现出的在意超过他对他们表现出的在意。他会觉得很愧疚，就像阿斯塔对他比反过来要热情得多的时候那样；尽管他也觉得被她那样爱着的感觉是很好的，被霍格沃茨的教授们认可也是——

        “那就太好了，夏普先生，”隆巴顿先生说，“我会很期待在霍格沃茨见到你。”现在隆巴顿先生看上去真诚极了，伊诺克不禁去想也许他说这话真是发自内心而非客套。松开隆巴顿先生的手时，他突然想起阿斯塔在da的时候跟他说过格兰芬多们其实人都挺好的。

        隆巴顿先生站起身，就像以前谈好了合作、签了合同的时候那样，友善地冲伊诺克伸出他的右手。伊诺克也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跟他握了手。

        说点儿什么呀，伊诺克对自己说，告诉他你很荣幸，告诉他你很感激，别冷落了认可你的人。

        “谢谢你们，”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词。他正努力强迫自己想出些别的话来说，中场休息结束了，隆巴顿先生回到了他的座位上。他也重新坐下去，一方面感到如释重负，一方面又为自己懦弱的逃避很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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